丽姬娅(第4/6页)

时至今日,那间新房里的摆设和装饰之每一细节对我都还历历在目。新娘那高贵的双亲难道没有灵魂,因为贪恋金钱竟允许他们如此可爱的女儿、一位如此可爱的少女,跨入如此装饰的一个房间?我已经说过我精确地记得那个房间的所有细节,但我却可悲地忘记了更重要的总体布局。在那种稀奇古怪的布置中,我所能记得的就是杂乱无章、毫无系统。那个房间在城堡式的修道院中一个高高的塔楼上,房间呈五角形,十分宽敞。五边形的朝南那一边以窗代墙,镶着一整块巨大的未经分割的威尼斯玻璃,玻璃被染成铅色,以至于透过窗户照在室内物件上的阳光或月光都带有一种灰蒙蒙阴森森的色泽。那扇巨窗的上部掩映着纵横交错的枝蔓,那是一棵沿塔楼外墙向上攀缘的古藤。房间的顶棚是极高而阴沉的橡木穹窿,上面精心装饰着半是哥特式半是特洛伊式的最奇妙荒诞的图案。从那阴郁的穹窿正中幽深之处,由一根长环金链垂下一个巨大的撒拉逊式金香炉,香炉的孔眼设计得十分精巧,以至于缭绕萦回的斑斓烟火看上去宛若金蛇狂舞。

一些东方式样的褥榻和金烛台放在房间的各处,还有那张床,那张新婚之床。床是低矮的印度式样,用坚硬的黑檀木精雕细镂,上方罩着一顶棺衣似的床罩。房间的五个角落各竖立着一口巨大的黑色花岗石棺椁,这些棺椁都是从正对着卢克索古城的法老墓中挖掘出来的,古老的棺盖上布满了不知年代的雕刻。可是,哦!那房间最奇妙的装饰就在于那些帷帘幔帐。房间的墙壁很高(甚至高得不成比例),从墙顶到墙脚都重重叠叠地垂着看上去沉甸甸的各式幔帐,幔帐的质地与脚下的地毯、褥榻上的罩单、床上方的华盖以及那半掩着窗户的罗纹巨幅窗帘一样,都是最贵重的金丝簇绒。簇绒上以不规则的间距点缀着一团团直径约为1英尺的怪异的图案,在幔帐上形成各种黑乎乎的花样。但只有从一个角度望去,那些图案才会产生真正的怪异效果。经过一番当时很流行但实际上古已有之的精巧设计,那些幔帐看上去真是变化万千。对一个刚进屋的人,它们只显出奇形怪状;但人再往里走,那种奇形怪状便慢慢消失;而当观者在房间里一步步移动,他就会看见四周出现无数诺曼底人迷信中的幽灵,或是出家人邪梦中的幻影。幔帐后面一股人为的循环不息的强风更加强了那种变化不定的魔幻效果,赋予室内的一切一种恐怖不安的生动。

就在这样的一座邸宅里,就在这样的一间新房中,我和罗维娜小姐度过了我们新婚蜜月中那些并不圣洁的日子,基本上还算过得无忧无虑。我不能不觉察到我妻子怕我喜怒无常的脾性。她总躲着我,而且说不上爱我,可是这反倒令我暗暗高兴。我也以一种只有魔鬼才会有的恶意嫌弃她。我又回忆起,(哦,怀着一种多么深切的哀悼!)回忆起丽姬娅,我心爱的、端庄的、美丽的、玉殒香消的丽姬娅。我沉迷于回想她的纯洁、她的睿智、她的高贵、她的飘逸,以及她那如火如荼的至尊至爱。当时我心中那团火比她的如火如荼还猛烈。在我吸食鸦片后的梦境之中,我会一声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在夜晚万籁俱寂之时,或白昼在深壑幽谷之间,似乎凭着对亡妻的这种追忆缅怀、神往渴慕、朝思夜想,我就能使她重返她已舍弃的人生之路。哦,她能永远舍弃么?

大约婚后第二个月一开始,罗维娜小姐突然病了,而且一病就是好久。使她形容憔悴的发烧弄得她夜夜不宁,而就在她昏沉恍惚之中,她向我谈起那塔楼上房间屋里和周围的声音和动静,我认为那不过是她病中的胡思乱想,不然也许就是房间本身那种光影变幻的结果。她的病情逐渐好转,最后终于痊愈。然而,只过了很短一段时间,第二场更严重的疾病又把她抛上了病榻,而她本来就孱弱的身子再也没能从这场罹病中完全康复。从那以后,她的病经常复发,而且发病的周期越来越短,这使得医生们大惑不解,所有的医疗手段均不见效。随着那显然已侵入膏肓以至于靠人力已无法祛除的痼疾之日益加重,我同时也发现她越来越容易紧张,越来越容易焦躁,常常为一些细小的动静而产生恐惧。她又开始谈起她曾提到过的幔帐间那种轻微的声音和异常的动静,而且谈得更加频繁,更加固执。

9月末的一天晚上,她对这个烦心的话题异乎寻常的强调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刚从一阵迷迷糊糊中醒来,而我刚才一直又急又怕地在留心她面部的抽搐。我坐在她那张黑檀木床旁边的一张印度式褥榻上。她半欠着身子非常认真地向我低声讲述她刚才所听见而我未能听见的声音,讲述她刚才所看见而我未能看见的情景。幔帐后风正急速吹过,我真想告诉她(让我承认,我要说的我自己也不能尽然相信)那些几乎听不见的声息和墙头轻轻变幻着的影子不过是风所造成的结果。但弥漫在她脸上的那层死一般的苍白向我表明,我想安慰她的努力将徒然无益。她眼看要昏晕过去,而塔楼上又唤不应仆人。这时我想起了医生吩咐让她喝的那瓶淡酒,于是起身穿过房间去取。但是,当我走到香炉映出的光亮中时,两件令人惊讶的事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先是觉得一个虽说看不见但却能感知的物体从我身边轻轻晃过,接着我看见在香炉彩光映亮的金丝地毯的正中央有一个影子,一个模模糊糊、隐隐约约、袅袅婷婷的影子,正如那种可能被人幻想成幽灵的影子。不过我当时正处于因无节制地服用鸦片而产生的兴奋之中,所以对耳闻目睹的异象不大在意,也没把它们告诉罗维娜。我找到酒,再次穿过房间,斟了满满一杯,然后将酒凑到罗维娜唇边。但这时她已稍稍清醒了一点,自己伸手接过了酒杯,于是我在身边的一张褥榻上坐下,两眼紧紧地盯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