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姬娅(第3/6页)

她爱我,这一点我从不怀疑,说不定我早就轻而易举地意识到在她这样一个女人的心中,爱也一定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爱。但只是在她弥留之际,我才完全为她的爱之深切所动。她久久地紧握住我的手,想一吐她心中对我那种比激情更强烈、比忠贞更永恒、早已升华为至尊至爱的一腔情愫。我怎么配消受这一番赐恩降福的表白?我怎么该承受我心爱之人在倾述衷情之后就要死去这一灾祸?可我实在不忍细述这个话题。让我只说一点,正是面对丽姬娅以难以想象的柔情痴恋一个,天哪!痴恋一个不值得她爱的人之事实,我才终于明白了她对即将离去的生命那么热切而疯狂地留恋的真正原因。而我所不能描述的,我所无力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热切的企盼,正是这样一种对生命(仅仅对生命)的最强烈的渴望。

在她临死那天晚上的半夜时分,她明确地示意我坐到她身边,让我把她前几天刚写的一首诗再朗读一遍。我遵从她的吩咐朗读了那首诗:

瞧!这是个喜庆之夜

在最近这些寂寞的年头!

一群天使,收拢翅膀,

遮好面纱,掩住泪流,

坐在一个剧场,观看

一出希望与恐怖之剧,

此时乐队间间断断

奏出天外之曲。

装扮成上帝的一群小丑,

叽叽咕咕,自言自语,

从舞台这头飞到那头——

他们只是木偶,来来去去

全由许多无形物支配,

无形物不断把场景变换,

从它们秃鹰的翅膀内

拍出看不见的灾难!

那出杂剧——哦,请相信

将不会被人遗忘!

因为那些抓不住幻想的人

永远都在追求幻想,

因为一个永远旋转的怪圈

最后总是转回原处,

因为情节之灵魂多是罪愆,

充满疯狂,充满恐怖。

可看哟,就在那群小丑之中

闯进了一个蠕动的怪物!

那可怕的怪物浑身血红

从舞台角落里扭动而出!

它扭动——扭动!真是可怕,

小丑都成了它的美餐,

天使们呜咽,见爬虫毒牙

正把淋淋人血浸染。

熄灭——熄灭——熄灭灯光!

罩住每一个哆嗦的影子,

大幕像一块裹尸布一样,

倏然落下像暴风骤雨,

这时脸色苍白的天使,

摘下面纱,起身,肯定

这是一幕叫《人》的悲剧,

而主角是那征服者爬虫。

“哦,上帝!”我刚一读完诗,丽姬娅挣扎着站起身来,高高地伸出痉挛的双臂,用微弱的声音呼喊着,“哦,上帝!哦,圣父!难道这些事情符合天道?难道这个征服者就不能被征服一次?难道我们在你心中毫不重要?有谁知晓意志之玄妙,意志之元气?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紧接着,仿佛被这阵感情耗尽了精力,她任凭两条雪白的胳臂无力地垂下,然后踅回她的床上,庄重地等候死神来临。在她最后的一阵叹息中,交织着几声低低的话语,我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又清楚地听到了格兰维尔那段话中的最后一句:“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她死了。痛不欲生的我再也不能忍受独自一人住在莱茵河畔那座阴沉破败的城市。我并不缺少世人所谓的钱财。丽姬娅带给我的财富远比命运带给一般人的还多。所以,经过几个月令人倦乏且漫无目的的游荡之后,我在美丽的英格兰一个最荒凉僻陋、渺无人迹的地方买下了一座我不想说出其名字的修道院,并对它进行了一番维修。那座宏大建筑的幽暗阴郁、周围近乎于原始的满目凄凉、由那寺院和荒郊所联想到的说不尽的忧愁道不完的记忆,倒非常符合我当时万念俱灰的心情,正是这种万念俱灰的心情把我驱赶到了那异国他乡的荒郊旷野。不过,虽然修道院那被青藤绿苔掩映的凋零残颓的外表没有改变,但我却以一种孩子般的乖僻,或许还怀着一线忘情消愁的希望,让整个室内显示出一派帝王般的豪华靡丽。对这种铺张而荒唐的居室布置,我从小就有一种嗜好,而现在似乎是趁我悲伤得神志恍惚,那种嗜好又死灰复燃。哦,从那些光怪陆离的帷帘幔帐,从那些庄严肃穆的埃及木刻,从那些杂乱无章的壁饰和家具,从那些金丝簇绒地毯上怪诞的图案,我觉得一定能看出我当初的早期癫狂症!我早已成为被鸦片束缚的奴隶,我的日常生活都弥漫着我梦幻中的色彩。但我不能停下来细说这些荒唐之事。还是让我来谈谈那个该被永远诅咒的房间,在一阵突发的精神恍惚中,我从教堂圣坛前娶回了来自特里缅因的金发碧眼的罗维娜·特里梵依小姐,作为我的新娘,作为我难以忘怀的丽姬娅的替身。我领着她进了那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