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旋风(第3/6页)

以后,她遇见我两次,一次在纱厂里,我们正在工作;另一次是晚上,在回家的路上,她只说句问候的话,接着说:“您已经下工了吗?”这是表示她愿意同我谈话;可是,我只点点头,答应她说“是的”,就惶恐地走开了。

现在我就在思索这个事情,可是我的思想还是散乱无绪的。我本来很迫切地梦想着能爱上一个秀美的姑娘。现在却有一个,长得很漂亮,头发是金黄色的,比我略微大些,她愿意接受我的亲吻,躺在我的怀里,她长得又高又健美,她的面孔又白又嫩而又雅丽可亲,她的脖子上,颤动着诱人的卷发,她的眼光充满着希望与爱情。可是我从来没有思念她,也不爱她,在梦里也没有追求她,从来不曾在枕边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抚摸她,可以占有她,可是我不能敬爱她,跪在她跟前祈求。由此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呢?我应当怎样办呢?

我从草地上站起来,心里真是难过。啊,这烦闷的日子!我祈求上帝使我从明天起就结束我的工厂生活,远远地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忘记这一切。

我要找点儿事情来做,只为了要感觉到我是生活着的,不管从这里爬上去是如何困难,还是决定爬到山顶去。高高地君临着这个小城,能看到遥远的地方。我冲锋似地爬上那山坡,一直爬到上边的岩石,又在石块当中攀援着,直到那块高地,荒芜不毛的山峰就在丛莽和崎岖不平的岩石当中。爬到这里我全身流汗,呼吸紧促,在这阳光照耀的高地上,吹着微微的风,觉得十分舒适。将要凋谢的玫瑰花松散地挂在蔓藤上;当我身体碰到它时,枯萎而褪色的花瓣便散落下来。满地长着小小绿色的覆盆子,在太阳照到的一边,闪烁着一种微弱的黄褐色光泽。花蝶悠闲地在幽静的热空气中飞舞着,在空中闪耀着绚烂的光彩。在一朵蓝色的、芳香的洋菊花上,栖息着无数的甲虫,身上带着红色和黑色的斑点,那是一种沉默的集会,它们机械地移动着瘦削的长腿。天空的浮云老早就消失了,现出一片纯蓝,附近山上黑黝黝的松梢显然把这片纯蓝割断了。

小学时,我时常在最高的岩石上放野火,我现在就站在那里,向四周观望。在那半遮着阴影的山谷深处,我看见河流闪着粼粼的水波,带着白沫的水车堤也在发光。山谷深处还躺卧着我们的旧城,城中有许多棕色的屋顶,烧午饭的蓝色炊烟,迟缓地从屋顶腾空而去。那里有我父亲的房子和旧桥,我的工厂也在那里,我还可看到熔炉的火,微小而发红地闪耀着。再沿着河流下去就是纱厂,纱厂的平顶上长着野草,工厂里面,贝达·芙格德琳和许多工人在一起工作。啊!她!我不管她的事情啦!

故乡的城里有许多花园,游戏场和十字街头,它们仿佛有一种旧友谊,很熟悉地向上对着我看。教堂钟塔的金字在阳光下闪耀着,在罩着阴影的水车的水路里,反映着房子和树木的阴影。只有我自己完全改变了,在我的面前好像张着一幅幽灵般的纱幕,隔开我和这景致。在这环绕着围墙、河流和树林的小城市里,我的生命再也不能安稳而满意地被关闭着;我虽然和这个地方还系着一条坚韧的线索,可是再也不能在这里生长起来,再也不能被羁留在这里了,我热烈地希望冲出这个狭窄的范围走到遥远的地方去。当我带着一阵特异的悲哀向下看时,我一切秘密的希望,我父亲的话语,我所崇拜的诗人的话语,以及我心底的盟誓都一起在我心中涌现;我觉得去做一个男子汉,积极地去操纵自己的命运,是一件正经而有价值的事情。这个思绪立刻像一道光线射透了那为了贝达·芙格德琳的事情而笼罩在我周遭的疑云。不管她如何美丽,她如何爱我,可是叫一个姑娘奉献出这样现成的、不劳而获的幸福给我,究竟不是我所希望的事情。

快到中午,爬山的快乐已经消失。我沉思着从那小径下来走回城里。我穿过那条小桥,以前每到夏天,我都在那繁盛的荨麻当中,捕捉孔雀蝶的黑色毛虫。我又从公共墓地旁边走过,门前有一株蒙着青苔的胡桃树,树下有一处阴影。大门开着,我听见从那里边传来潺潺的泉声。附近有一个供人们游玩的地方和集会所,在五月节和塞当纪念日时,人们总在那里吃喝或跳舞。现在这里很恬静,已经被人遗忘了,有一株古老而雄伟的栗树的阴影投射在场上,红色的沙土上散播着鲜明的阳光斑点。

山谷底下,太阳照着的沿河的大路上,流布着一种无情的中午热气。靠河一边,长着几株榛树和枫树,叶子很稀薄,而且现出夏末的黄色。照着习惯,我总是在河边走一走,看看河里的游鱼,在那玻璃般明亮的河水当中,那浓密的、多毛的水草波形地蠕动着;水草黄暗的地方,许多我很熟悉的洞穴里,孤独、倦怠而到处躲藏着的肥厚的鱼儿,鱼口都朝着水流,小鱼时常成群地冲上水面来。今天我本来不想钓鱼的,可是这空气、河水,以及雨块大圆石当中有一条幽黑的大鲤鱼在清澄的水里休息着,明显地告诉我今天下午可以钓到几条大鱼。我想到这一点,便向前走去。当我从那灼热的街道上走进我家大门,又走到像地窖那么凉爽的走廊时,深深地呼吸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