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父子之间(第3/4页)

两人在几棵树根交错虬结的大树之间站住了。比埃雷蹲了下去,慢慢地松开手。他满脸通红,晶亮的灰眼珠因为激动紧张而显得奕奕有神。突然他的小手仿佛等不及似的,一下子张开了。那老鼠还很小,跌跌撞撞地从抓住它的手中飞奔而出,跑了约二尺远,在一大块树根前停住,动也不动地伏在那里。老鼠的腰窝因为剧烈地呼吸上下鼓动着。乌黑晶亮的小眼睛畏缩地向四周张望。

比埃雷鼓掌,大声叫好。老鼠大吃一惊,有如变魔术一般地从地上消失了。父亲把男孩浓密的头发掠向后面。

“比埃雷,要不要跟爸爸一起来?”

男孩把右手放在父亲的左手里,一起走了。

“现在小老鼠已经在它妈妈与爸爸那里,告诉它们种种事情了。”

他飞快地说着。画家用手指紧紧地握住他温暖的小手,孩子的每一句话,每一声欢呼,都使他觉得胸膛一阵紧缩,觉得自己更加依赖这个孩子,觉得自己在爱的魔力里陷得更深了。

啊,他一生中恐怕再也不会感受到像对这个男孩所付出的亲情滋味了。再也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充满温暖光辉的爱情,这一刻是这样浑然忘我,是这样充满了强烈而忧伤的甜蜜,除了与比埃雷之外,和别人在一起是绝对感受不到的,比埃雷是他自己青春时代最美丽的画像。这个孩子的优雅性格,他的笑声,他那小小的沉着举动,乃是费拉谷思生命中最后的欢乐而纯洁的共鸣。这对他来说,有如在晚秋的庭园里最后绽放的蔷薇树。那蔷薇因温暖、太阳、夏天与庭园的欢乐而存在。若遭北风或霜雪摧残,绿叶落尽,那么所有的魅力、光辉与欢乐就会消逝无踪。

“爸爸为什么不喜欢阿尔伯特呢?”比埃雷突然问道。

费拉谷思把孩子的手握得更紧了。

“并不是不喜欢。阿尔伯特比较喜欢妈妈,这是毫无办法的。”

“我觉得哥哥一点也不喜欢爸爸,而且也不像以前那样喜欢我了。他总是弹钢琴,或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哥哥回来的第一天,我把自己种花的庭园告诉他,哥哥就立刻很正经地说:‘明天到你的庭园去参观参观。’可是以后就不闻不问了。他不是很好的朋友,而且他又留了小胡子。他总是同妈妈在一起,我已经不能和妈妈单独相处了。”

“孩子,你别忘记阿尔伯特只在这里住两三个星期。如果不能一个人在妈妈那里,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到爸爸这里来。你不喜欢吗?”

“那是不同的,爸爸,我有时想到爸爸那里去,但有时也想在妈妈那里。再说你总是在工作,那么忙。”

“忙不忙都无所谓的,比埃雷。只要你想来爸爸那里,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知道吗?就是我在画室里工作,你也可以来的。”

男孩没有回答,看着父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显得有些不满。

“那样不行吗?”费拉谷思问道。刚才还一脸孩子气、雀跃欢欣的神情,现在却一下子变得非常老成。看到孩子表情的变化,令他觉得非常难过。

他又问了一遍。

“告诉我,比埃雷!你不喜欢爸爸吗?”

“怎么会不喜欢呢,爸爸?只是我不喜欢在爸爸作画的时候待在旁边。以前我是常去的,不过……”

“我作画,有什么令你不高兴的吗?”

“爸爸,每当我到画室去时,爸爸只是摸我的头,什么也不说,眼神完全不同,有时候甚至显得凶恶。看你的眼神,就可以知道我说什么你也不会听的,只是嗯嗯地应话,一点也不注意。我到爸爸那里去,就是想同你说话的。”

“我也许是那样的,不过你还是要来才行。你是好孩子,你想想看,爸爸在专心作画时,脑子里想的只有要怎样做才能画得更好,时常没有办法立即分心。下次你来时,我会注意听你说的。”

“噢,我明白你的心情。就是我也常常有沉思的时候。要是有人在这个时候叫我过去——我会很讨厌的。有时候我也想一个人静静地沉思一整天,偏巧这时候就会有人叫我去玩,去用功或去做什么的。这时候我也是非常生气的。”

比埃雷茫然地望着前方,拼命地想把自己所想的说出来。这是很困难的,通常对方都不能了解他想说什么。

两人走进费拉谷思的起居间。他坐在椅子上,把小孩抱在膝上。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比埃雷,”他安慰地说,“你想看画呢,还是想画素描?老鼠的故事也许是可以画出来的。”

“哦,就画那个,不过那得有一大张干净的纸才行。”

父亲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素描纸,又把铅笔削尖,把椅子搬过来。比埃雷马上跪在椅子上开始画老鼠与猫。费拉谷思不想打扰孩子,他坐在后面,凝视儿子那晒成褐色的细长脖子、优雅的背、高贵而固执的头颅。他正在专心地画着图,有时候还焦躁地牵动嘴唇,手不停地画着。他每画一笔,不管是画好或画坏,嘴巴都动个不停,眉毛与额上的皱纹也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