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旅(第4/20页)

每一次我们在途中遇到另一群盟会的队伍,就有奇妙的欢宴节日。有时候,我们会形成成千甚至于成万的一营。实际上,这趟远征,参与者并不以怎么密集的纵队,朝着同一个方向,按任何固定的次序前进。相反地,众多的团体同时上路,每一群都追随自己的领队和自己的星宿,每一群都随时准备合并成为更大的单位,并且有一段时间隶属于它,但同样地随时准备再度个别起程。有一些人踽踽独行。有时候,每当某种记号或呼唤引诱我去走自己的路的时候,我也单独地行走。

我记得,我们跟一个经过选择的小组一起旅行和扎营好几天。这一组曾经着手从摩尔人的手中,把一些被俘的盟会弟兄以及伊莎伯拉公主解放出来。据说,他们拥有雨果的号角,而且我的朋友——诗人洛雪尔和艺术家克林梭跟保罗·克利——也在他们当中。他们除了非洲和那位被俘的公主之外,别的什么都不谈,而他们的《圣经》就是唐吉诃德的嘉行录。为了向唐吉诃德表示敬意,他们打算取道西班牙。

每当我们遇到了这些团体之一,就参加他们的宴会和祈祷,也邀请他们参加我们的,听听他们的事迹和计划,分手的时候,祝福他们,了解他们,这是非常愉快的事情。他们走他们的路,我们走我们的。他们当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愿望和内心的秘密欲念,然而他们大家汇在一起,成为一条巨川,彼此相属,分享着相同的虔敬和相同的信念,并且立下了相同的誓约!我遇到了魔术师杰普,他打算在喀什米尔收集他一生的财富;我遇到了男巫柯洛芬,从《痴呆冒险记》中引用他心爱的句子;我遇到了恐怖者路易,他梦想在圣地建橄榄林和蓄奴,他跟安瑟伦挽臂而行——安瑟伦是在追寻童年时代的紫鸢尾;我遇到了而且也爱上了妮侬——以“外国人”知名,黑黑的眼睛在她乌黑的秀发下闪耀。她妒忌法蒂玛,那位我梦寐以求的公主,然而可能她就是法蒂玛本人,我却不知情。我们继续走,就好像从前的朝圣者、帝王和十字军往前走,去释放救主的墓地,或者去研究阿拉伯的魔法一般。西班牙的骑士走过这条路,德国的学者、爱尔兰的僧侣跟法国的诗人也都走过。

我的职业其实只不过是一名小提琴手和说书人,却负责为我们的团体提供音乐。那时候我发现,一段长时间专心致力于细节,是多么地叫我们欢欣,并能增强我们的力量。我不但拉小提琴跟指挥我们的唱诗班,也收集古老的歌谣和圣曲。我替六声和八声撰写经文歌和重唱歌曲,而且教他们练唱。不过,我不想给你们细述这些。

我的好几位同志和领队我都很喜欢,但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后来像里欧那样地盘踞在我的心头,虽然当时他几乎没受到别人的注意。里欧是我们的仆人(他们当然都是自愿的,就跟我们一样)之一。他协助携带行李,而且常奉派去替队长个人服务。这个毫不矫饰的人,身上具有非常令人喜悦,可以谦逊地赢取周遭人们欢心的东西,这让大家都喜爱他。他快活地工作,通常是一边走一边唱歌或吹口哨,除了人家需要就绝对看不到他——实际上,他是一名理想的仆人。再者,所有的动物都依附他。我们差不多总是有这一条狗或那一条狗跟我们在一起,而它们加入我们,是因为里欧的缘故。他曾驯服飞禽,也会把蝴蝶吸引到身边。把他引到东方来的是他的这种欲望:他想得到“所罗门之钥”,好让他能够懂得鸟类的语言。里欧这个仆人以非常单纯而自然的方式工作,亲切得不摆架子,跟我们盟会形形色色的人在一起。盟会的形形色色,无害于本会的价值和真诚,在他们之中却有令人欢欣的事情,也有奇特、严肃和怪诞的事情。使得我的叙述特别困难的,是在我的回忆中的这种悬殊。我已经说过,有时候,我们只以小组前进;有时候,我们集结成为一群,甚至于一个大队;但是有时候,我只跟几个朋友留在一个地区,甚或单独一人,没有帐篷,没有领队,也没有队长。我的故事变得愈加困难,是因为我们的漫游不但穿过“空间”,而且也穿过“时间”。我们朝东而行,但是我们也旅行到中古时代和黄金时代;我们流浪穿过意大利和瑞士,但偶尔我们也在第10世纪度过一夜,跟那些族长和小神仙住在一起。在我单独留下来的时候,我常常再度找到我自己的过去中的地方和人们。我跟我以前的未婚妻,沿着上莱茵的森林边缘漫步;跟我青春时代的朋友们,在杜宾根、巴塞尔和佛罗伦萨喧闹取乐;要不然就是回到孩提时代,跟同学们去捕捉蝴蝶或者观察水獭;再不然就是我的同伴是由我的书本中的那些亲爱的角色所构成:艾曼索和巴西法,威提柯或歌尔蒙跟我并辔而行——或者是山柯,潘札,或者是我们在巴米基第斯家做客。当我找到了路,回到我们在某一个山谷里的队伍去,听到盟会的歌曲,而且在领队的帐篷边扎营的时候,我立刻明白:我到童年时代的游历,以及我跟山柯的并辔驰骋,其实本质上都属于这一次的旅行,因为我们的目标不只是东方,或者不如说东方不仅是一块国土和地理上的概念,而且也是灵魂的家乡和青春。它是处处皆在而又处处不在,它是一切时间的联合。不过,我只有片刻的时间意识到了这一点,而我当时的极大幸福,原因就在其中。后来,当我又失去这种幸福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了解这些关联,却没有从中获得丝毫的益处或慰藉。当某件珍贵而无可挽回的东西失去的时候,我们都有如梦初醒的感觉。就我来说,这种感觉是出奇地正确,因为我的幸福,跟梦中的幸福一样,的确是源自相同的秘密;它源于自由自在地去同时体验每一件可以想象的事情,去随意地交换外在与内在,去搬动时空,如同搬动剧院中的布景一般。当我们这些盟会弟兄不用汽车和轮船而走遍全世界,当我们以信心征服了受到战火蹂躏的世界而把它变成乐园的时候,我们富有创意地把过去、未来和虚构的事物,带到目前的这个时刻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