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沧桑(第2/7页)

前此,我脑中也曾一再提示出警告,一部长篇作品中没有人物登场,根本是不可能的。但我对这长年所抱持的理想,始终不愿放弃,我默默期待,深信有朝一日灵感一来,必能化不可能为可能。但到那时,我才了悟,美丽的风景中一定要人居住于其内,同时也发觉对“人”的描写更是困难,任你如何的努力、下多大的工夫,仍嫌不足。唯今之计,只有设法试图补救,直到现在,我仍从事这项工作——从前,我总把所有的人类看作一个整体,与我毫无缘分的整体。直到那时才改变我的这一观念,我发觉人类并不是抽象的东西,只有逐一认识每个个体,对研究工作才有益处。由是,我的备忘录和脑海中,逐渐填满新的形象。

进行这项研究之初,我感到很愉快。我已断然改掉过去的漠然态度,不论对任何类型的人都持之以关心,虽然,那时,有许多“当然”的事情,我仍觉得不可解,但另一方面我发觉,由于许多的旅行和见闻,已使我的眼界大开,观察力敏锐得多,再就是这期间我和小孩子的交往非常频繁,那也许因为一向我就特别喜欢小孩子的缘故。

这样做下来,我还是觉得观察云彩或海浪等自然物,远比研究人来得愉快。如今我更知道,人类和其他自然物的最大差异,在于人体上紧附着说谎的黏胶,我所认识的人,几乎都有这种现象。这大概是大家都勉强要求自己表现一种定型,而忘却各自所具的个性本质的结果,连我自己也不例外。孩童中也能发现到,对于其他的一般人,这种胶尤其重要。他们不管是有意识或无意识,总不愿让人看到本能所趋的赤裸裸的心,而是想表演某些戏。

经过一段时间,我已察觉自己似是一无进展,所捕捉的只是末梢的观察。首先,我先搜寻自己的缺点,不久,不由兴起失望之感,我周遭竟没有我心目中所需要的人。我的要求并不高,只要可成为典型的人物即可。但不论社交界或学者之中,都找不出这种人选。我不由怀念起意大利来,想起在徒步旅行的中途所邂逅的许多旅伴,他们都是学手艺的少年人,现在回忆起来,发现他们中不乏绝佳的人选。

若从小旅店、小客栈去找寻,那必是徒劳无功白费气力,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者,对我的研究毫无裨益。我再度感到束手无策,最后,只有以小孩子为对象,或者到酒馆做各种研究。当然,那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那以后的几个星期,一直陷进消极的状态中,我对自己大失信心,认为自己的希望和期待,根本是异想天开。心情郁郁之余,频频到郊野流连,晚上泡在酒中,又回复过去的生活。

那期间,我的书桌上,仍堆着两三沓的书,这些书我还想带着,不准备卖到旧书摊去,但原有的书橱已没有摆放的余地,只得另行设法解决,于是我走了一趟家具店,拜托店里的师傅到我家里量尺寸做新书橱。

那个木匠是个身材矮小、举止端重、动作迟钝的男人,浑身沾满胶的味道,他来后,先量量场所,还跪在床铺上将尺伸到天花板,然后细心地把数字记在簿子上,一个字约莫有一寸大。他一心一意地忙着时,身子偶尔会碰到堆放书本的椅子,把几本书碰落地上,量完,他屈下身捡起来,其中有一本是学徒用语小辞典。这一本厚封皮的小册子,几乎每一个德国木匠学徒都人手一册,内容很有趣。

他一发现这本自己很熟稔的书,便半疑惑、半带兴奋地把脸朝向我。

“你发现了什么?”我问道。

“哦!对不起!这本书我很熟,你真的读过它吗?”

“在旅途中我就记记流浪者的术语,”我答道,“研究调查这些语汇,也是很有趣呢!”

“是呀!”他大声答道。

“您曾独自到各处去流浪吗?”

“还谈不上,不过倒也走了几个地方,也住过好多地方的客栈。”

这时,他把书叠回原来的地方。

“您走过哪些地方?”我问道。

“从这里走到科布廉兹,再到杰内瓦,这地方真不坏。”

“您大概也进过几次的拘留所吧!”

“只有一次,在杜拉克的时候。”

“找机会我们一起去喝酒,详细畅谈可好?”

“嗯!这个嘛恐怕有点困难——好吧!黄昏时分,我的工作结束时,可有空闲,你可到我那边去,怎么样?不过你可别取笑我。”

两三天后,伊莉莎白家有宴会。我在赴会的半途,突然灵机一动,停在那里盘算,想想还是去那木匠家,于是,折返回家,脱下大礼服,动身前往。抵达时,天色已黑,我跌跌撞撞地穿过漆黑的走廊和狭窄的中庭,从屋后侧的楼梯爬上去,好不容易才在一间屋子门口找到写着木匠名字的门牌。进去一看,那一间狭窄的厨房,有一个瘦女人正一边准备晚饭,一边忙着招呼3个孩子。3个小孩挤在那狭小的屋中玩耍,显得非常热闹。这位女主人带着讶异的神色,把我引到隔邻的房间,木匠正在那里看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