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 一(第3/4页)

“对啦。”唐·育才脸色很阴沉。

他把曼陀铃放在地下,抱着手臂,呆呆的望着快熄灭的火,有种异样的忧郁的表情。小桌上的灯光映着他的脸,又庄严,又凶猛,令人想起弥尔顿诗中的撒旦。或许和撒旦一样,我这旅伴也在想着离别的家,想着他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逃亡生活[11]。我逗他继续谈话,他却置之不答,完全沉溺在忧郁的幻想中去了。老婆子已经在屋子的一角睡下。原来两边壁上系着根绳子,挂着一条七穿八洞的毯子做掩蔽,专为妇女们过宿的。小姑娘也跟着钻进那幔子。我的向导站起身子,要我陪他上马房。唐·育才听了突然惊醒过来,厉声问他上哪儿去。

“上马房去。”向导回答。

“干什么?马已经喂饱了。睡在这儿罢,先生不会见怪的。”

“我怕先生的马病了,希望他自个儿去瞧瞧,也许他知道该怎么办。”

显而易见,安东尼奥要和我私下讲几句话,但我不愿意让唐·育才多心,当时的局面,最好对他表示深信不疑。因此我回答安东尼奥,我对于马的事一窍不通,想睡觉了。唐·育才跟着安东尼奥上马房,一忽儿就单独回来,告诉我马明明很好,但向导把它看得名贵得不得了,用自己的上衣替它摩擦,要它出汗,预备终宵不寐,自得其乐的搅这个玩艺儿。我已经横倒在骡皮毯上,拿大衣把身体仔细裹好,生怕碰到毯子。唐·育才向我告了罪,要我原谅他放肆,睡在我旁边,然后他躺在大门口,可没有忘了把短铳换上门药[12],放在当枕头用的褡裢底下。彼此道了晚安以后五分钟,我们俩都呼呼入睡了。

大概我已经相当的累,才能在这种客店里睡着。可是过了一小时奇痒难熬的感觉打扰了我的好梦。等到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就起来,私忖与其宿在这个欺侮客人的屋子里,还不如露天过夜,便提着脚尖走到门口,跨过唐·育才的铺位。他睡梦正酣,我的动作又极其小心,居然走出屋子没把他惊醒。门外有一条阔凳,我横在上面,尽量的安排妥贴,准备把后半夜对付过去。正当要第二次阖上眼睛的时候,仿佛有一个人和一匹马的影子,声息全无的在我面前过。我坐起一瞧,认出是安东尼奥。他这个时间跑出马房,不由得令人纳闷。我便站起来向他走过去,他先瞧见了我,站住了。

“他在哪儿呀?”安东尼奥轻轻的问。

“在屋子里睡着呢,他倒不怕臭虫。你干么把这马牵出来呢?”

那时我才发觉,为了要无声无息的走出棚子,安东尼奥撕了一条破毯子,把马蹄仔细裹上了。

“天哪!轻声点儿,”安东尼奥和我说,“你还不知道这家伙是谁吗?他便是育才·拿伐罗[13],安达鲁齐顶出名的土匪!今天一天我对你递了多少眼色,你都不愿意理会。”

我回答:“土匪不土匪,跟我有什么相干!他又没抢劫我们,我敢打赌,他也决无此意。”

“好吧。可是通风报信,把他拿住的人,有二百杜加[14]的赏洋可得。离此五里,有个枪骑兵的驻扎所。天没亮以前,我还来得及带几个精壮结实的汉子来。我想把他的马骑着去,无奈它凶悍得厉害,除了拿伐罗,谁也不得近身。”

“该死的家伙!他什么事得罪了你,你要告发他?并且你敢断定他真是你所说的那个土匪吗?”

“当然啰。刚才他跟我上马房,对我说:你好像认得我的。倘若你胆敢向那位好心的先生说出来,仔细你的脑袋——先生,你留在这儿,待在他身边,不用害怕。只要知道你在这儿,他就不会疑心。”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走了一程,和屋子离得相当远,人家不会再听到马蹄铁的声音。安东尼奥一眨眼就把裹着马脚的破布扯掉,准备上马了。我软骗硬吓,想留住他。

他回答说:“先生,我是一个穷光蛋,不能轻易放过二百杜加,同时又为地方除一大害。可是你得小心点儿,倘若拿伐罗醒过来,一定会抓起他的短铳,那可不是玩的!我事情已经做到这地步,不能后退了,你自个儿想办法对付罢。”

那坏东西跨上马,踢了两下,一忽儿便在黑影里不见了。

我对我的向导大不高兴,心中也有点儿不安。想了一会儿,我打定了主意,回进屋子。唐·育才还睡着,大概他餐风宿露,辛苦了几日,此时正在补偿他的疲乏和瞌睡。我只得用力把他推醒。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凶狠的目光和扑上短铳的动作。幸而我防他一着,先拿他的武器放在离床较远的地方。

我说:“先生,很抱歉把你叫醒,可是我有句傻话要问你:倘若这儿来了五六个枪骑兵,你心里是不是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