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 一(第2/4页)

既有树荫,又有山泉,我不由得心中大喜,想起蒙底拉的朋友们送我的几片上等火腿放在向导的褡裢内[7]。我就教向导给拿来,邀客人也来享受一下这顿临时点心。他固然好久没有抽烟,但我看他至少也有四十八小时没吃过东西:狂吞大嚼,像只饿极的狼。可怜虫那天遇到我,恐怕真是天赐良缘了。但我的向导吃得不多,喝得更少,一句话都没有,虽然我一上路就发觉他是个头等话匣子。有了这生客在场,他似乎很窘,还有一种提防的心理使他们互相回避,原因我可猜不透。

最后一些面包屑和火腿屑都给打发完了,各人又抽了一支雪茄,我吩咐向导套马,预备向新朋友告别了,他却问我在哪儿过夜。

我还没注意到向导对我做的暗号,就回答说上居尔伏小客店。

“像你先生这样的人,那地方简直住不得……我也上那边去,要是许我奉陪,咱们可以同走。”

“欢迎欢迎。”我一边上马一边回答。

向导替我拿着脚蹬,又对我睒睒眼睛。我耸了耸肩膀表示满不在乎,然后出发了。

安东尼奥那些神秘的暗号、不安的表情、陌生人的某些话,特别是一天赶一百二十里的事和不近情理的说明,已经使我对旅伴的身份猜着几分。没有问题,我是碰上了一个走私的,或竟是个土匪,可是有什么关系呢?西班牙人的性格,我已经摸熟了,对一个和你一块儿抽过烟、吃过东西的人,尽可放心。有他同路,倒反是个保障,不会再遇到坏人。并且我很乐意知道所谓土匪究竟是何等人物,那不是每天能碰上的。和一个危险分子在一起也不无奇趣,尤其遇到他和善而很斯文的时候。

我暗中希望能逐渐套出陌生人的真话,所以不管向导如何挤眉弄眼,竟自把话扯到翦径的土匪身上,当然用的是颇有敬意的口吻。那时安达鲁齐有个出名的大盗叫作育才-玛丽亚,犯的案子都是脍炙人口的。“谁知道在我身边的不就是育才-玛丽亚呢?”这样思忖着,我便把听到的关于这位好汉的故事,拣那些说他好话的讲了几桩,同时又对他的勇武豪侠称赞了一番。

“育才-玛丽亚不过是个无赖小人。”那生客冷冷的说。

“这算是他对自己的评语呢,还是过分的谦虚?”我这样问着自己,因为越看这同伴越觉得他像育才-玛丽亚了。我记得安达鲁齐许多地方的城门口都贴着告示,把他的相貌写得明明白白——对啦,一定是他……淡黄头发,蓝眼睛,大嘴巴,牙齿整齐,手很小;穿着上等料子的衬衣,外罩银钮丝绒上装,脚登白皮靴套,骑一匹浑身棕色而鬣毛带黑的马……一点不错!但他既然要隐姓埋名,我也不便点破。

我们到了小客店。旅伴的话果然不虚,我所歇过的小客店,这一个算是最肮脏最要不得的了。一间大屋子兼做厨房、餐厅与卧室。中间放着一块平的石板,就在上面生火煮饭;烟从房顶上一个窟窿里出去,其实只停留在离地几尺的空中,像一堆云。靠壁地下铺着五六张骡皮,便是客铺了。整个屋子只有这间房。屋外一二十步有个棚子似的东西,算是马房。这个高雅的宾馆当时只住着两个人: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都是煤烟般的皮色,衣服破烂不堪。我心想:古孟达居民的后裔原来如此。噢,恺撒!噢,撒克多斯·庞培[8]!要是你们再回到世界上来,一定要诧异不置呢!

老婆子一看见我的旅伴,就大惊小怪的叫了一声。

“啊!唐·育才大爷!”她嚷着。

唐·育才眉头一皱,很威严的举了举手,立刻把老婆子拦住了。我转身对向导偷偷递了个暗号,告诉他关于这同宿的伙伴,不必再和我多讲什么。晚饭倒比我意料中的丰盛。饭桌是一张一尺高的小桌子,第一道菜是老公鸡煨饭,辣椒放得很多;接着是油拌辣椒;最后是迦斯巴曲,一种辣椒做的生菜。三道这样刺激的菜,使我们不得不常常打酒囊的主意,那是山羊皮做的一种口袋,里头装的蒙底拉葡萄酒确是美好无比。吃完饭,看到壁上挂着一只曼陀铃——西班牙到处都有曼陀铃——我就问侍候我们的小孩子会不会弹。

她回答说:“我不会,可是唐·育才弹得真好呢!”

我便央求他:“能不能来个曲子听听?我对贵国的音乐简直是入迷的。”

“你先生人这么好,给了我这样名贵的雪茄,还有什么事我好意思拒绝呢?”唐·育才言语之间表示很高兴。

他教人摘下曼陀铃,便自弹自唱起来。声音粗野,可是好听。调子凄凉而古怪。至于歌辞,我连一个字都不懂。

“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我跟他说,“你唱的不是西班牙调子,倒像我在外省[9]听见过的左旋歌[10],歌词大概是巴斯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