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会(第2/3页)

柬埔寨人跟大家一样光着脚,他也像那些长发族一样甩动起自己黑色卷曲的长发,只不过没有那么多绝望。他的舞骄傲、感性。歌刚放到一半,克鲁索就走上前去想要拥抱舞者,结果让舞者失去重心,踉跄了一下,直接撞进一群热气腾腾的短工中间。那些人抓住他瘦小的身躯,一下子抛到了空中,就像抛起胜利者一样。群情激奋的掌声,艾德也加入其中。小个子柬埔寨人硕大的白色牙齿在他们头顶上闪着光。后来克鲁索示意大家安静,并且开始他的朗诵,凝滞的节奏,膀阔健硕的身躯里蕴含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张力。那本书的标题叫《铅之夜》,这几分钟内笼罩在集合场地之上的是同样铅一般沉重的黑暗。

克鲁索的声音,克鲁索的音调。

他把书合上后,催眠的状态久久不去。大海小心翼翼地发出轻轻的哗哗声:“你可以用我的音调。”仿佛从彼岸传来的这一句话,于是哗哗声有了核心,突然就有了秩序和纪律。艾德的心脏泵着鲜血,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心中燃起希望。

克鲁索从口袋里抽出一小捆纸条塞进艾德手中。“海岛日的安排。”他根本无需提高声音,四下里这时非常安静。艾德把那些手写的小纸片分发给短工们,仿佛这个活儿从来就是他在做一样。

“能怎么样,谁能预言我们的事?”歌手沙哑的声音响起,乐队再次加入。这首歌大家似乎很熟悉。他们喊着“洗——礼,洗——礼,洗——啊——啊——礼!”,先是个别人,然后是齐声高呼,紧接着歌手把那个铁皮手推车(机器)推到场地中央:

青——春先行,青——春做主,

开拓自己的路,

没有强迫,没有管制,我行我素,

从今往后,做生活的主……

艾德感到不寒而栗。又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报名。艾德看见一个女孩儿试图阻拦,但是穿皮裤的哑嗓子早已经把手搭在那个牺牲品(艾德想的是牺牲品这个词)的肩上,这就算是定下来了。

青——春先行,青——春做主,

那光你要大胆瞧,

那光你绝对不会少……

乐队敲击出狂野的节奏。那个牺牲品身上只穿一条游泳裤,乖乖地让几个帮忙的人把自己捆在机器上,双臂反绑在后面,双腿交叉着被皮带捆在辕上。一个一直作为助理站在旁边的短工身上只围了一条围裙(就像阿兹特克人或者古代的劳动者一样,那块布紧紧拧在一起夹他的双腿之间,阴茎被朝上兜起,挤成了奇形怪状的一堆),这个助理把一根管子塞进那个牺牲品嘴里,管子的另一端连着一个亮闪闪的红色铁皮漏斗。他举着那东西慢慢地绕起圈。

“捐一点,捐一点。”他嘟囔着,周围的人随即歪一下酒瓶口,之后他自己再加上一口气泡酒。“慢慢来,慢慢来,朋友们。”系围裙的人提醒大家,每次有人捐了酒,他都要像举一个胜利的标志那样把那个漏斗举向空中。

这时,捆着人的手推车被另外四个短工抬起再丢下,节奏非常快,像掐了表一样匀速。尽管下面是沙地,但每次砰然落地,装着巨大的轮子、安着细细的自行车轮胎的手推车都会高高弹起。那个牺牲品的女朋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是喝醉了。这时艾德认出来了那个男人,是北角的洗碗工,他刚上岛那天,就是这个人在他背后像说什么暗号一样轻轻地说了“克鲁索”这个词。

那个机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洗碗工被人非常隆重地推向海边。艾德的胃一紧。

这显然是仪式的要求,大家把手推车推向大海——人声鼎沸,水沫翻腾,洗碗工的身体已经湿了,闪着暗沉的光,这时,车子撞上一块石头,翻倒了。

每一次浪涌上来,男人的头都会被海水淹没,那些之前抓着车辕的短工们笑得忘乎所以。洗碗工好像也在笑,扯着脖子笑,或者他是在大声呼救,在汹涌的波涛中没法分辨。系围裙的人得意忘形地把剩下的气泡酒倒在浪花里。“青春先行,青春先——行……”。

艾德和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克鲁索就已经三跳两跳跨过了海滩。他张开手掌狠狠地扇了系围裙的人一记耳光,把他一下打翻在地,那人像傻了一样躺在那里。接着,克鲁索抓住了手推车,但是车架已经陷进沙子里。几个刚才还在笑的短工飞奔到他身边,抓住垂在车子侧面的绳子和皮带。“没有——人,没有——人。”克鲁索怒吼着,用这个给大家喊号子。

“你肯定没想过自己在岛上的生活会是这样的吧?”

“很多东西都改变了。”艾德回答说。

或许克鲁索已经从脚步声猜出是他,或者他就是确信那个跟在他后面跑过来的人是艾德。他们一言不发地并肩走了一会儿。他勇敢的朋友显得很安静。他的手里拿着那本书,艾德琢磨着,不知道这本书之前一直放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