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熊(第2/5页)

“那个壁炉是浅蓝色的——那就是荒原。壁炉里面是黑色的,那是我们,我和我的军队要奋力穿越的夜。持续不断的黑暗,始终保持敌意的火光。我记得非常清楚:壁炉的横眉上有一块浅蓝色脱落了,破损的地方就像冰一样闪闪发亮,冰和雪,荒原上总是很冷。我骑在骆驼上,身后是我姐姐,她叫……好吧,你已经知道了,她叫索尼娅。”握在他手里的那首诗又想要颤抖,但他抻住了纸,纸被抻得平平的。

“我们骑过荒原的时候,父亲突然冲过去,我们的将军——我不知道他当时是否已经是,或者他是否真的曾有过这样的军衔,但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他就是将军,他有那种宽宽的肩章,你知道吧,俄罗斯的那种肩章差不多跟肩膀一样宽——有的时候,父亲话说到一半会突然冲到窗户跟前,冲着外面的训练场,对着那些士兵吼几句。每天都要操练,星期天操练的时间最长。他通常都会表示不满意,我想,那的确很难,他们得走队列,按照画在沥青地面上的线条走圆圈或者正方形,看上去就像在跳舞。实际上从房间里看不到很多,因为他们把锅炉房的烟囱直接立在了他书房的窗户外面,也许是有意的。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得到。两百双皮靴,踩着节奏,整栋房子都在颤抖,我坐的镶木地板也在颤抖。假如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从他身上就能看得出来,从他的脸上:那张脸会慢慢地绷紧,他会先忍一小会儿,然后就忍不住了。实际上,我平时很少看见他那样,他不是个暴躁易怒的人,可能对他来说,那就像是有人在大型交响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拉错了小提琴一样。

“那些皮靴的声音就像大海的波涛声一直在我耳边。还有唱歌的声音。警卫员的营地在训练场的另外一边,几乎紧挨在我们房子的后面。整个那片地方全是木制的小瞭望塔,外面围着一圈围墙,拉着带刺的铁丝,错综交叉。那个地方叫俄罗斯城七号[2]。小时候我常常想这个数字的意思,还自己想象出其他六个俄罗斯城。那些小城跟我们的这个一模一样,有大别墅、训练场、射击场、公寓楼、土豆仓库、煤炭仓库、监狱和操场,还有一个像我一样在壁炉前骑在骆驼身上的小男孩儿,七个德国境内的俄罗斯小城里的七个勇敢的壁炉将军,这简直就是一支军队,当然,我是他们的头儿……”克鲁索端详着那首诗,就像在看一幅画。过了一会儿,他把诗放到一边。

“听说,我们那栋房子里以前住过一个普鲁士王子,我想,父亲就是因为这个才要把那里当作他的指挥部。他不是最高指挥官,他是副手,那些人把他叫作政委,我到今天都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他有的时候会提到奥斯卡王子[3],单这个名字听上去就像是杜撰的,但是他,那个伟大的政委,却非常严肃地宣称自己很想见见这个奥斯卡。他经常会喊‘霍亨索伦城堡的最后一个莫西干人’,我当时虽然小,但也已经觉得很奇怪了,可能也是因为我不懂其中的含义吧。他其实还是懂一些历史的,也会提到其他一些在我们这个七号城里生活过的人的名字,其中总有兴登堡,奥鹏和奥斯卡。[4]我想,他很希望能让奥斯卡看看当年的果园变成了怎样一个宽敞漂亮的训练场,还有他们现在把到处都刷上了多么美丽的浅蓝色和俄罗斯绿,还有他亲自下令建造的桑拿室,就在奥斯卡的地下室里,还有我们的猪圈——当时我们还自己养了一头猪,就养在阳台上的隔板后面……我想,这些说到底都可以归结为,我父亲并不是真的痛恨德国人,他能懂那些人,我是说理解。

“因为我父母亲都是讲德语的,我想,他们也是红军里唯一讲德语的人,所以他们经常负责跟机构之间的谈判,或许这才是将军本来的工作。我想,去他办公室的人里真的有搞谍报的,这些人在学校里学了六七年俄语,但还是说不出一个像样的句子,这让我父亲很生气,虽然他很喜欢展示自己漂亮的德语。他的母亲是德裔俄罗斯人,跟我母亲一样,他父亲是俄罗斯人。如果碰到问题,遇到困难,他们就来找他。他要调停,解释,还要道歉,以指挥部的名义,或是以军队的名义,或者直接以苏维埃共和国的名义,这要根据事情的严重程度决定。总会不断有事,树林里发现了死人,有逃兵,有人被误击毙了,打死了,强奸了,抢劫了,被坦克轧了,这种事不断——当然,我当时小,并不太明白,但是他们在那儿,在将军办公室里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立刻用在我的壁炉里,用在辽阔的荒原上,之后还会翻腾出一些来编在一起。壁炉里什么都保存着,艾德,整个故事,真理壁炉,也许你会这样称呼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