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熊

7月17日

应该去问一下,把C分给我是不是因为弄错了。该振作起来了。洗碗的时候克里斯给我帮忙,也不为什么。卡瓦洛在窝里放了一本给我的书(卡洛·埃米利奥·加达[1]),他现在叫我艾德加多。洛沙在准备海岛日。他想搞一个大型的节日,把大家都聚起来,短工,岛民,遭船难的人,听上去就像要搞游行。天热得人喘不过气来,这个岛就像一艘幽灵船,没有风,没有浪。蟑螂更多了。今天早上用两只鞋干掉了八个,昨天九个。

艾德朝后退了几步,盯着下面的海滩看了一会儿。

没有人。

他不想碰上人,绝对不能让人发现那个洞穴。他把裹着毛巾的笔记本放在沙地上,回到陡壁前,装作只是对黏土的堆积层感兴趣的样子,冰川时代的作品。

“真是……无与伦比,你知道吗?”

“中大奖了,还不是自己抽的。”

“是的,是的。”阳光火辣辣地照着后脖颈。

“也许这就是解脱?”

“今天早上我看见G了,我是说,真正地看,没有……没有那些可怕的画面,就是那样的,吃早饭,下棋,回家。她走着,转身,朝我跑过来,用冲刺的速度。她会那样蹦到我身上,你知道吧,她就是喜欢那样,每次都吓我一跳。我还听见了她的笑声。”

先是嗡嗡响,然后是有轨电车。

艾德打开笔记本,纸上一片明亮,刺得他不由闭上了眼睛。

克鲁索晚上来了。艾德在心里找合适的词提问,想尽量显得无关痛痒。欲望扭曲了他脑袋里的词,意外变成了意淫,真是卑劣。

“我想,我还……还没为这个好好表示感谢。”他手里拿着那张照片。

克鲁索摇摇头,没有说话。他斟上葡萄酒,他带来了“椴树叶”和酒杯,瓶里的酒已经喝了一半。艾德想着要不要把新写的诗给他,但是那首诗还没有誊抄。

“你为什么从来不说你姐姐的事,洛沙?”

“为什么我要说?”

这个问题本身就已经够奇怪了。

过了一小会儿,克鲁索猛地站起身要走。

“洛沙……”

克鲁索用他那特有的军人般的动作在门口一个转身,朝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又走了一步。有一小会儿,他就只是站在那儿,手里握着几张叠得小小的纸。艾德认出了那个细格子纸。

听了三段之后,艾德就明白了:这不是特拉克尔,而是克鲁索。克鲁索的声调把特拉克尔变成了他自己的,这是他的话,他的思想,不可思议的改变。

到了“索尼娅的白色眉毛”,他的朋友就念不下去了,他手里的纸开始颤抖,还没念到“雪,沾湿她的脸庞”,他就已经泪流满面,毫不掩饰。他痛哭流涕,像只动物一样嚎啕起来。

“洛沙!”

克鲁索依然直挺挺地站着,他猛地摇摇头,束头发的皮筋掉了,长发散落在脸上。高大的克鲁索站在艾德房间正中,可怜的克鲁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单单靠声音,他的伙伴就把像耳鸣症一样盘踞在艾德脑袋中的那些背诵下来的存货变成了无尽的哀伤,被烧得硬邦邦的存货们变成了完全自我的,深渊一般的悲痛。

“谢谢,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克鲁索把纸举起来。

艾德想用胳膊搂住他,但这个人如此高大而且无法企及,所以他还是放弃了,像个手足无措的男孩儿一样站在克鲁索面前。

“我们不是一开始就住在这儿的。”克鲁索开口说,他渐渐平静了下来,但他说话的声音那么轻,轻得艾德不得不向前俯下身子,好离那个显得无比重要的声音更近一点。

“我们被带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六岁,我姐姐十岁。我母亲的一个姐姐嫁给了一个德国的物理学家,那人是个名人,他们俩是在莫斯科认识的,当时还在打仗。你看见过他的研究所,辐射研究所……”

克鲁索不再硬挺挺地站着,他们俩一起在艾德的床上坐下。“父亲把我俩送到那里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以后要一直待在那儿,我是说,不知道这后来会变成个收养的故事……罗姆施塔德,我的姨夫,给他研究所里的所有东西和所有人都照了X光,包括我和我的姐姐,而且他最喜欢照的就是我们俩,我觉得是因为我们俩个子小,放在他那些仪器里大小刚好。能用我们做研究,这让他特别高兴,几乎算得上柔情脉脉。他不断抚摸我们的头,不过那只是为了让我们保持安静而已。我当时总有种感觉,好像他用手抹去了我的思想。

“来希登塞岛之前的岁月已经很遥远,就像是上个世纪里的某个被遗忘的大洲,我碰巧在那里活过一次而已,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在那里经常坐在壁炉前。我首先想到的总是那个壁炉,在我父亲的书房里,那里还铺着一张骆驼皮,那是我最喜欢待的地方。父亲常对来拜访的人说:我骑过那头骆驼,当时我们住在咸海边。这些客人听到这儿,都会朝我看过来,冲我点点头,于是我也去骑那头骆驼。我是伟大的鞑靼将军,跟将军一样高大,骑着骆驼走在荒原上。经常有说德语的人到书房里来,有些人会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向我投来怀疑的目光,仿佛我会泄露他们那些低级的、令人费解的秘密一样。我骑着骆驼,盯着壁炉里面出神,因为国家在那里,辽阔天地在那里。我当时五岁,眼前是整个荒原,你明白吗,艾德?”他举起那张写着特拉克尔诗的纸,就像那上面写的是他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