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葱(第2/3页)

渐渐地,他的眼睛深处宽敞起来,脑袋里空荡荡的很是舒服。他没想到工作竟能让自己这么满足,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说,只要享受阳光和模模糊糊的大海。看着天际,他觉得自己来这里时穿越的那片地方似乎广阔得多,他来这儿时走过的路也长得多。大海延展了时间,海风吹凉了他的脸颊。

到这儿之后,除了克龙巴赫和厨师迈克,还没有人跟艾德说过话。所有的卧室都在同一层,对着同一条走廊,他们共用同一个卫生间,所以总会碰上,但并没有产生什么结果。克劳斯纳的水手们都隐藏起自己,似乎在一切没有最终确定之前,要尽量不让艾德知道他想上的这艘船的事。艾德喜欢在心里用克龙巴赫的那些船员词汇。只需要寥寥数语,这一切就成了一个童话,惊险程度并不亚于幽灵岛或者海地岛的探险旅行。奇怪的是,这个想法竟然让他感到安慰。十五个人争夺死人箱啊![2]……他的人生怎么就不能从童年时停下的地方重新开始?不过就是十年的时间而已。他怎么就不能——用某种方式,更多是在脑子里——在包括鲁滨孙和海狼[3]的冒险四部曲结束的地方开始呢?在那里,在那个日子,趁着《金银岛》,亚历山大·塞尔扣克和彼得·塞拉诺的故事[4]莫斯基托–威廉[5]还有《密西西比河上的强盗》[6]的故事,以及所有那些童年的传奇故事还没有彻底读完,还没有被绳子(他记得那些磨得很厉害的廉价绳子)捆得紧紧地拖去卖废品之前……他又一次感到了羞耻,虽然那根本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卖废品在那个时候可是最高尚的行为,举国为之:“卖玻璃瓶玻璃罐助安杰拉·戴维斯[7]”,或者“卖旧衣助路易斯·科尔巴兰[8]”,废品与国际团结联系在了一起,相互融合,亲密无间,“永久性地合二为一”,这些词抖动着从艾德脑海中穿过,空瓶子和美国,旧衣服和智利,一摞《人民卫报》献给智利的人民团结阵线,一箱空的腌黄瓜瓶用来抵制种族主义……废品回收引领艾德脱离了文学。反正他将来(冰冷的、木雕泥塑般的将来)已经确定要去盖房子,从他八年级时在格拉市[9]女子监狱脚下的职业咨询中心进行了半个小时的咨询之后,将来到工地上当建筑技术学徒的事就算是定了。他还记得自己如何跟在母亲身边离开职业咨询中心,心里无比轻松,因为谈话总算以某种让人满意的方式结束了(假装感兴趣,接受了所有的建议,做出了“决定”)。离开时,他看到山坡上的女子监狱,高高地雄踞在那里——发出警告。如今他坐在克劳斯纳的院子里,手里拿着小尖刀,双腿夹着一桶洋葱,想想当初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竟然没过几年(在建筑工地上、简易工棚里的岁月)就重新捧起了书本,只不过看的已不再是塞尔扣克和蚊子威廉,不再是儿时的那些探险故事,不再是密西西比河上的强盗……艾德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面颊上又有眼泪淌过。

每天,厨师迈克的助手都会给他把饭端到院子里来。助手的名字叫罗尔夫。罗尔夫像耍杂技一样走下斜坡,把托盘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走,连句话也没有。他的厨师服就像一个壳,僵硬宽大,只要需要,他就能像乌龟一样缩进壳里躲起来。

艾德的早饭是开始干活的时候就送来,但是午饭很晚,常常要等到下午两点,有时还会更晚。午饭经常是肉配土豆和蔬菜杂烩。艾德常常不到十二点就感到饥饿难耐,直到一天,他拿起一个洋葱,像吃苹果一样一口气吃掉了那个洋葱。洋葱(除了血肠之外)是他唯一不能,或者说非常不愿意吃的东西,但现在他觉得这东西很可口。他的胃也好像突然不娇气了。从那时起,艾德每天十二点整都会拿一个亲手削好皮的大洋葱吃,后来又加上一块混合谷物面包,那是他从来疗养的公司员工的早餐篮里偷来的。这可以算是第二顿早饭,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独特的习惯。


[1] 格拉市(Gera),德国东部城市。

[2] 刺猬迈基(Mäcki),德国经典卡通形象,矮小壮实,长着一头爆炸形的尖刺。

[3] 英国作家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作品《金银岛》中海盗的歌词。

[4] “海狼”是杰克·伦敦小说《海狼》中主要人物船长拉尔森的绰号。

[5] 亚历山大·塞尔扣克(Alexander Selkirk,1676—1721),苏格兰水手;彼得·塞拉诺即佩德罗·塞拉诺(Pedro Serrano),西班牙水手。两人都曾流落荒岛,疑为《鲁滨孙漂流记》的灵感来源。

[6] 威廉·丹皮尔(William Dampier,1652—1715),英国海盗,曾救起塞尔扣克,到过巴拿马莫斯基托湾并描述了当地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