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葱

6月15日。他没干过这种活儿,所以笨手笨脚的,但并没有人来教他或者告诉他怎么做,他于是一桶接一桶地沉浸在洋葱的神秘世界里。这是考验,艾德心想,在这个院子里,在这个岛上。他试着回忆母亲的手部动作:麻利地舞来舞去的小尖刀,她这样称呼那把像刮胡刀一样锐利的刀子,刀子的木头把手已经褪色,刀刃磨得只剩下几毫米宽。他模仿母亲的动作,他就是自己的母亲,尽量是,她的姿势,她的动作。

他工作的地方在外面,克劳斯纳的背面,挨着一张像牲口料棚的桌子,坐在洗碗间糊满油泥和蜘蛛网的窗户外面。洗碗间在长条形的附属建筑里,外墙涂成灰色,有一扇后门,门外有个正方形的小卸货台。艾德总能听到里面传来人声,像唱歌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碗盘的叮叮当当几乎不间断地传来,夹杂着一种从水底传出的闷响,可能是刀叉,正在某个水池底上翻来滚去。没有声音传出的时候,他们可能就是在观察他。他僵直的脊背轮廓凝固,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探险者,穿着剪得及膝长的牛仔裤,红色汗衫在腋窝部分开口很大。他们可能因为他的样子感到好笑。他的头发用一根已经脱线的发带箍在耳后,发带不断地滑脱,阳光刺在他的脸上。没人告诉他应该坐到阴凉的地方去,最好不要坐在院子里,应该到海岸边的松树底下,那儿总有足够的风吹着眼睛。他自己反正是不敢擅自离开院子。他想要进入水手的行列,而且不是仅仅一个什么边缘的位置。他尤其想要证明自己能干活,有韧性并且守纪律。第一天,他干了七桶。

“我是厨师迈克,”那个身体笨重,穿着黑白格小丑裤子的男人对艾德说,“迈克,不是麦克,发音和写法都是,迈克。”他的大脑壳上缀满了汗珠,像珠宝一样闪闪发光。污渍斑驳的厨师服在肚皮上方用一根布条系住,布条上还塞了一条擦碗布,每隔一会儿,他就要用那块布擦一下脑门和后脖颈。擦碗布非常大,所以他擦汗的时候根本不用把布从腰带上取下来。那块布就像一根巨大的阳具在他双腿之间荡来荡去,有时会被他甩到肩头上。厨师迈克说话不多,但就是那屈指可数的几句吩咐或者咒骂也让人听不懂,因为他总是利用这个空当,拿那条大长尾巴一样的布抹脸。艾德还从来没有碰到过比他更适合“像牲口一样干活”这种说法的人。厨师迈克简直羞于利用这个好机会,把那个讨厌的活儿给出去。他把洋葱一桶接一桶从冷库中拖到院子里,蹾在卸货台上。艾德想到了劳改这个词,但并没有生气,他根本没有任何感觉。

有时,海上会吹来一股温暖的小风,那就没事,但没有风的时候,泪水会肆无忌惮地冲进他的眼睛。那是一种无休无止,丝毫不肯妥协的哭泣,从眼珠深处的某个地方开始,逼得艾德锁起眉头,他就像一只无助的动物,抬起下巴冲着天空,或者把头猛地一甩,但都没有用。一开始,他还用手背去擦脸,但后来就放弃了,任由眼泪流淌。一片片的光斑和一堆堆的光点降落在四周,像飞舞的雪花。这是他第一次哭,从那事之后。

每天早上快十一点的时候,马车夫迈基会给克劳斯纳送货。迈基是个矮小壮实的岛民,顶着跟刺猬迈基[1]一样的发型,他的名字估计也是从这儿来的。迈基走的是一条铺着水泥板的狭窄小路,这条路从港口一路兜着大圈穿过冰川堆石,一直通到兵营的正门。在距离终点一百米的森林里,小路分出一股通向克劳斯纳。先是传来马蹄沉闷的嗒嗒声,但是进了院子,装着橡胶轮子的马车几乎就是悄无声息地飘上前来。迈基从来不拴马,他的车夫座位后有个铸铁的锚,要在哪儿停,就把锚踢下去插在哪儿的沙地里。艾德为了证明自己眼睛里有活儿(“这个人眼睛里有活儿”,他父亲常这样夸那些“根本不用人提醒”的人),就去帮车夫卸货。干完了活,迈基就穿过洗碗间钻进厨房里,既没有感谢,也没有问候。

三天后,艾德已经很熟练了。他的脊背酸痛,但是削起皮已经驾轻就熟。他的眼睛流泪的时候,除了几个漫不经心穿过院子去餐厅的度假者(克劳斯纳后面的楼里住着来度假的客人),并没有人在近旁。除了车夫的马,再没有别人。马黑色柔软的鼻孔不时朝他转过来,距离近到他因为不断擦拭已经蹭红的脸竟能感受到它温暖的鼻息。这匹马毛发蓬乱,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短腿上长着浓密的毛,一绺绺垂搭在沉重的、宽大得惊人的马蹄上),它看上去就像一只熊,一匹熊马。艾德就对着这匹熊马畅快地痛哭,抬起眼睛,他又冲着岸边悬崖上的树丛痛哭,即便眼睛里没有泪水,峭壁上那些被风吹得朝一个方向伸展的残枝看上去也是扭曲的,它们缩成一团,仿佛要躲避这一刻正从海上猛扑过来的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