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第2/3页)
我是爸爸。
接下来就是批判。我用“坏”、“狗屁”、“死”和“他妈的”等词汇向我的敌人进行了疯狂攻击。“打倒小刚坏吃狗屁”。我一定要用粉笔把这句狗屁不通的话写到他家的土基墙上去。我的字越写越大,越写越放肆。我甚至用跑步这种方式来完成我的笔画了。整个夏季空无一人,我站在空旷的操场上,一地的汉字淹没了我。那些字大小不一,丑陋不堪,伴随了土地的伤痕和新翻的泥土。但是我痛快。我望着满地的疯话,它们难于解读,除了天空和我,谁都辨不清楚。我的心中充盈了夏日里的成就感,充盈了夏日黄昏里痛苦的喜悦。我是爸爸。
夜里下了场雷暴雨。我听到了。天空把雨水、神经质的电光和蛮横的雷声一起倒下来了。我听到了,睡得很凉快。一大早起来父亲便教了我几个字:雷、闪、电。写完字我去屋后看望了南瓜。它们被夜里的雷雨弄得越发娇媚了,那一只最大的格外绿,它的样子最适合于秋后做种瓜。等它的颜色变成橘红,它会像一只跃起的红狐狸,行将参与到所有狐仙的故事里去。
这个上午令我最为愉快的是操场。一夜的暴雨把操场洗刷得又平整又熨帖,干干净净,发出宁和的光。所有的字都让雨水冲走了。我守望着操场,舍不得从上面走。只要脚一踩上去泥土就会随鞋底来,留下一块伤疤。我在等太阳。太阳一出来操场就会晒硬的,到那时,平展熨帖的操场没有负担,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可写最新最美的文字。
我决定在这一天从父亲那里把“狐狸”两个字学过来,把我知道的狐狸的故事都写下来,写满整个操场。我渴望在干净平展的操场上出现许多小狐狸,它们是银色的或火红的,它们窜来窜去,在干净的操场上留下许多细密的爪印。故事的开头是我自己,我必须把自己写到故事里去。我在某一天夜里遇到一位白胡子老人,就在故事开始的那一天。老人给了我一把银钥匙,银钥匙通身晶亮。白胡子老人说:“去,把那只最大的南瓜打开来。”我是用这把银钥匙打开我的南瓜的。钥匙插进南瓜之后我的南瓜就像两扇门那样十分对称地分开了。南瓜籽全掉了下来,它们在月光底下全部变成了银狐狸,它们的身姿无限柔滑,尾巴像没有温度的火苗,伴随着月亮白花花地燃烧。这群狐狸四处奔跑,替我完成了识字与识数。它们近乎魔术的手法了却了我的全部心愿。然后,天亮了,它们一起回来,重新结到瓜蔓上去,一只南瓜引发的故事,最终以千万只南瓜收场了。和种瓜得瓜一脉相通。
但是父亲没有告诉我“狐狸”的写法,而操场也面目全非了。
操场的毁坏关系到一个人,王国强。这是一个长相非常凶恶的男人。一夜的雷暴雨冲坏了他们家的猪圈。为了修理猪舍,王国强,这个狗屁东西,居然把他家的老母猪和十六只小猪崽赶到学校的操场上来了。我的光滑平整的操场表面被一群猪弄得满目疮痍。我自己都舍不得下脚,居然让猪糟蹋了,这叫我伤心。我对这群猪怒目而视,可它们不理我。老母猪的步伐又从容又安闲,就差像人一样把两只前爪背到后背上去了。而小猪崽更开心,它们围绕在老母猪周围,不时到母猪的怀里咬住奶头拱几口。
我回到家,对母亲大声说:“你看,操场全弄破了!”母亲抬头看了几眼,说:“哪儿?操场怎么会破掉?”
夏日里的阳光说刺眼就刺眼了。太阳照在操场上,那些丑陋的、纷乱的猪爪印全让太阳烤硬了,成了泥土表面的浮雕。这些猪爪印像用烙铁烙在了我的心坎上,让我感受到疼痛与褶皱,成为一种疤,抚不平了。
接下来父亲教会了我下列汉字:猪,猪崽,践踏,烙铁,疤。
还是暴雨最终抚平了操场。夏日里的暴雨一场连着一场,是暴雨与大太阳的交替完成了我们的暑期。某一天上午我惊奇地发现,操场又平复如初了,又恢复到当初可爱的样子,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了。我拿了一只小铲锹,把一些坑凹补牢了。我做得格外认真,格外小心,我一定要在这个操场上上演一回狐狸的故事。
为了防止意外,我在小巷口等待王国强。只要他答应不把猪群放到操场上来,我承诺,我送给他一只中等的南瓜。我的南瓜再有几天就长成了,它们由青变成了红色,表面上生了一层橘红色的粉屑。它们在那只大南瓜的带领下静卧在瓜藤的边沿,时刻预备着启动某一个故事。
王国强说:“小东西,你哪里有南瓜?”
我说:“我有。我种的,就在屋后的角落里头。我每天往根里头撒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