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胡琴的乡下人

卖胡琴的乡下人进城之前看过天象。天上有红有白,完全是富态相。卖胡琴的乡下人选择了一个类似于秋高气爽的日子抬腿上路。不过那不是秋季,是冬月。风已经长指甲了。卖胡琴的乡下人一进城天就把他卖了,富态的脸说变就变。华灯初放就下起了雪,霓虹灯的商业缤纷把雪花弄得像婊子,浓妆艳抹又搔首弄姿。雪花失却了汉风唐韵、颜筋柳骨,失却了大洒脱与大自由。都不像雪了。

雪花被城市弄成这样出乎卖琴人意料。乡野的雪全不这样的。肥硕的雪瓣从天上款款而至,安详、从容。游子归来那样,也可以说衣锦还乡那样。六角形的身躯几乎是一种奇迹,在任何时刻都见得永恒,以哪种姿态降生,以哪种姿态消解。哪像城里头这样浮躁过。卖琴人抬起头,想看一眼城里的天,天让高层楼群和霓虹灯赶跑了。城里的天空都不知道在哪儿了。

第二天清早卖琴人出现在小巷。是那种偏僻的雪巷。他的吆喝就是一路演奏他的胡琴,前胸后背挂满了家伙。地上全是薄雪,踩下去是两只黑色脚窝,分出左右。胡琴害怕下雨或下雪,蛇皮在雪天里太紧,雨天又太松,声音显得小家气,蛇皮的松紧是琴声的命。琴的味道全在松与紧的分寸中,在极其有限的局限里头极尽潇洒旷达之能事。钢琴和胡琴比算什么,机器。

胡琴声在雪巷里四处闲逛,如酒后面色微酡的遗少。走了四五条小巷卖琴人的小腿就酸了。卖琴人找了一块干净石阶,掸了雪坐下去。卖琴人很专心地揉弦,手指干枯瘦长,适合于传说中仙人指路的模样。手的枯瘦里总有一股仙气,变成琴声在雪地里仙雾缭绕。传说里圣人的手就不这样,入世之后就不免大鱼大肉,所以圣人的手掌又肥又厚,又温又柔,握了都说好。卖琴人的指头功夫可是有来头的,童子时代在草台戏班练过茶壶功。师傅在茶壶里灌满滚烫的水,水平壶口,卖琴人捧着茶壶,十只指头蜻蜓点水一样飞快地拍打,不能停一拍,不能溢出半滴,要不你的手就熟了。卖琴人的手指在胡琴的蚕丝弦上成了风的背脊,轻柔鲜活而又张力饱满。那种内敛的力在你的听觉上充满弹性韧劲,极有咬嚼。卖琴人十八岁那年得了一个绰号,五指仙。绰号是任何艺人的闯世桨橹,有了它才可以漂泊码头。五指仙靠他的五只指头风靡了三百里水路。人们说,五指仙的五只指头长了耳朵,长了眼睛,长了嘴,能听能看,会说会道,在蚕丝弦上鬼精鬼灵,御风驾电。

卖琴人坐在石阶上一气拉了三个曲目,先是《汉宫秋月》,后是《小寡妇》,再后是《冬天里的一把火》。他低着头拼命地滑弦,模拟火苗的红色跃动,布一样扯来拽去。后来围过来几个人,他们追忆费翔当年的面庞,大红色衣衫在电视屏幕上左颠右跳,一手持话筒,一手做燃烧状,指头全烧着,蹿出华丽火苗。后来居然有人跟着唱了,有板有眼:“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卖琴人抬起头,唬了一跳,以为又坐在草台班上了。

店里走出来一个人。他用巴掌把卖琴人叫起身,伸出食指往他的口袋里摁下一张纸币,再把手背往远处挥了挥,低了头回去。大伙就散了,卖琴人看见纸币的四只角全翘在外头,如一朵罂粟灿然开放,妖娆而又凄绝。卖琴人用揉弦的指头把纸币摘下来,捏在手里,走进店里去。是一个小酒吧,空无一人。卖琴人把纸币平铺在酱色吧台上,大声说,买一碗酒。里头走出来一个疲倦的女人,刚刚完成房事的样子。女人瞟了卖琴人一眼,无力地笑起来,半闭的眼由卖琴人移向毛玻璃酒瓶,懒懒地说,老头,你干一辈子也挣不来这瓶XO。老头出门时自语说,肯定是玉帝老儿的尿。

化雪天冷得厉害。都说霜前冷,雪后寒。卖琴人的肚子饿得旋转起来。卖琴人这辈子就栽在饿上头。那一年冬天草班船冻在了鲤鱼河上,离楚水城还有八九十里水路。他们的日子和河面上结实的冰光一样绝望。花旦桃子说,饱吹,饿唱,五指仙,你陪我溜溜嗓子。五指仙原先准备上岸的,正找不到路,桃子站在青白色的冰面上,指着阳光下通体透亮的河面远处说,这不就是路?他们踩着冰面一气走了老大一会儿,桃子的前额与鼻尖渗出了汗芽。五指仙说,这么冷,你怎么出汗了?桃子说,热死花脸,冻死花旦,冻惯了,焐着自然热。桃子说话时两只手保持着舞台动态,十只白细的指尖兰草一样舒展葳蕤,在胸前娇媚百态。五指仙从来没这么靠近这么逼真地端详桃子的手。看完了五指仙就饿得厉害。饿的感觉很怪,它伴随着另一种欲望翩翩起舞。那种欲望上下蹿动,一刻儿就大汗淋漓了。桃子眯着眼说,你怎么也出汗了?五指仙说,我饿。桃子笑起来,用手背捂着嘴,只留下一只小拇指,意义不明地翘在那儿,仪态万方。桃子伸出另一只手,说,给,给你啃。后来的事就没了方寸。他们上了岸,在雪地上拼命。雪压得格格响。大片大片的冰光烧成刺眼的青白色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