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哈米在莱拉的吠叫声中醒来。莱拉又睡在他的床上了,蜷缩在他的脚边,长鼻子藏在尾巴里。现在,在晨光中,莱拉听见门链吱吱作响,小道上也响起脚步声,它一跃而起冲向房门。透过莱拉的叫声,哈米听出了玛万的声音。他正在门的另一边亲昵地跟狗狗说话,沙迪的声音也通过电话传来。他俩昨晚都在这儿,他在清醒过来之后想起:他们之前想带他去个派对。他深呼吸了几次,伸展四肢,对他们打开阳台的门、止住犬吠这一善举,表达了无声的感谢。

他睁开眼,慢悠悠地下了床,随着一系列迟缓的、睡意浓厚的动作,他弯下腰从地板上捡起工具箱,把它们拉上。10:15?他盯着闹钟。他真的睡了十个小时?他蹒跚地走向卫生间,挠挠头,依然对已经这么晚了而感到诧异。站在卫生间里,他想起了昨天在玛万和沙迪离开之后他喝的那罐啤酒。还在对自己居然醒来了感到惊讶,同时也惊讶于一罐啤酒带来如此奢侈的深度睡眠。他懒洋洋地数着步子穿过客厅,把手举在额头上为眼睛遮光。

他在桑树的凉阴中找到了他们。沙迪正躺在吊床上,一边抽烟,一边像往常一样盯着自己的手机。玛万背对着哈米站着,把手里的DV-8对准石墙捕捉旱谷的景色。

他们都长大了许多,改变了许多。当哈米1996年从巴格达回来的时候,玛万刚刚20岁,还没去电影学院,沙迪还在上高中,和父母一起住在希伯伦。在那之后的四年,他们长高了,成了年轻的男人。玛万做婚礼摄影,无止境地修改着一部他自己写的剧本。沙迪有了驾照和一部奥迪,还有了一个已经相处两年的、稳定的女友。尽管哈米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月,他依然会为自己的弟弟和侄子的聪慧和能言善辩而惊喜,他们那样富有学识和充满生命力。他为沙迪英俊的相貌和自信的魅力,玛万的敏感、镇定和智慧而赞叹。他们看上去都那样美丽、健康和壮硕。

但是,在某些方面,他们依然还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转的小孩,他们崇拜他,尽管他只年长四岁。他们现在也一直不离他左右。带着满满的好奇和疑问,他们绕着他转,问询着,贪婪地吞咽下他的美国故事。他们常常来拜访,等着带他去市中心,骄傲地跟他走在一起。昨天,在他们终于放弃劝说哈米同去并离开之后,就一起在某个屋顶派对一直玩到凌晨4点,而现在他们又在这里了。他们的脸因为缺乏睡眠而苍白,但是现在已经精神焕发地在规划一次新的冒险活动了。

他们给哈米讲起一个他们在珂兰迪亚认识的家伙——一个朋友的朋友的哥哥,他是一名出租车司机,昨天也去了那个派对。他们很兴奋,不住地接对方的话。那个家伙今天要开车去以色列,他大约11点离开珂兰迪亚,在中午的时候抵达特拉维夫,去送个什么东西。他们已经和他通过电话,他同意捎上他们,在晚上的时候再把他们送回来。他的车还剩四个座位。他想要400谢克尔,但他们已经把价格压到300谢克尔。他有能通过检查站的通行证,但是带上他们的话,他会绕远路避开士兵,完全没问题。如果他们想的话,他会11点来伽芬河接上他们,再开车穿过苏达,越过山丘。

哈米听说过那个可以避开珂兰迪亚检查站的环形交通路线,那是货车司机最近开始为了避开路障而使用的一条漫长而单调、沉闷的路。建筑工人会走这条路,想在夜里离开以便在清晨去以色列找工作的人们会走这条路,被禁止穿越边境的人会走这条路,以及那些没有别的选择的人。他也看到过橙色的地铁歪歪斜斜地驶离伽芬河去往比尔才特,装满了行人和货物。

他的沉默使得玛万和沙迪指着旱谷描述起路线来,兴奋得手舞足蹈:“从北边去比尔才特,在到达大桥之前转向东,然后向南,穿过艾伯瑞,直到抵达珂兰迪亚南边的检查站。开车绕过它,再开上主路。”

“一个小时,绕路的话也许得要一小时十五分钟,”沙迪说,“最多一个半小时。”

玛万瞥了一眼哈米,补充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怎么会不顺利?”沙迪冲玛万挑起眉毛,挥舞着手机。每天有很多人走这条路,他解释说,每个人都说军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珂兰迪亚,连士兵们自己都会把人们往那条路上赶。就在前天,当他去检查站接他妈妈的时候,听见士兵们大喊:“Surda, Rukh min Surda!”他还看见他们用自己那该死的推土机翻地,因为很快那倒霉的墙就要盖到这里来了,之后就没有路可以离开了。

哈米从一只鸟的角度想象那个出租车司机开上了路,想象着自己是一只猎鹰或者一只直冲云霄的老鹰,那部车不过就是一个从拐弯处向伽芬河开去的黑点。他看见那个司机开过舒达和阿布卡诗的村庄,开过定居区。他看见混凝土块和光塔在路的一边,光鲜的住宅和红瓦片屋顶在另一边。他看见灰色的军事建筑带着矗立在贝特埃尔附近的天线从地平面隆起。他看见军用吉普车在道路上巡逻。他看见出租车流在视线里来了又去,在牧羊人的小路和尘土飞扬的路上“咔咔”地驶过,还有鸟儿在山间留下流动着的影子。在这漫长、寂静的一分钟里,他依然半梦半醒,他凝视着、聆听着,眨眨眼,一直轻抚窝在他膝上的莱拉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