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2月。感恩节和圣诞节之间的三个星期里,清醒的夜晚还有昏睡的白天,我们几乎一直黏在一起。在布鲁克林漆黑的公寓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或者和猫一起待在曼哈顿,一齐被窗外的落雪染上淡蓝色。然后,我们再次回到哈米的房间,在长沙发上流连,在阅读灯粉色的灯光下嬉闹。我们会一起静静地待上几小时,长时间地交谈,交换数不清的意见,倾听、喃喃低语。在风的呼叫和雷的炸裂声里,我和他躲在暖气片甜蜜而温暖的热风里安静地取暖。相同的几张CD在重复播放:查特贝克,莫兹斯坦,肖邦,艾拉·费兹杰拉……那些天寒地冻的12月里的日子,2002年的最后几天,再次隐隐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尽管被保存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有些许失真,但它们依然在大雾中闪耀、在光里歌唱。又或许是随着时间流逝,它们不再那么清晰,却有了一种梦幻般的余晖。

我们在这里——在沙发上,激情满溢又精疲力竭。或者一同在厨房里,煮番茄酱肉丸和土豆当午餐,让艾拉和刘易斯在一边低吟。我们回到客厅,端着剩下的酒玩西洋双陆棋。接着在那个小小的、昏黑的卧室里,我们笼罩在一层奶白色的半透明中,被遮蔽也被照耀。事隔许久再次回望,我看见我俩滚在地毯上大笑,捂着我们发疼的肋骨——一直到连让场景模糊的指纹也似乎开始褪色。

等我们醒来去洗澡时,已经是夜晚了。放在烤箱里保温的吃剩下的烤肉依然香气四溢。拉希德塔哈横扫一切的歌声从扬声器里传来,混合着一个我记不起名字的黎巴嫩歌手颤抖的声音。然后是我自己,双颊通红,含着轻笑,在臀部裹着一条紫色的围巾,不敢相信自己在做什么。哈米得意扬扬又心满意足,散开腿瘫坐在长沙发椅上,看着我扭动身体双臂向着天花板缠绕着上旋,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但是同样地,这一切都隔着遥远的烟雾。即使是在他爱慕的眼神里跳舞、旋转、轻舞发丝,我依然可以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到我们俩,也许是透过站在结冰的窗沿上的小鸟的眼睛。从扬起的卧室窗帘的后面,透过我腕上薄薄的丝绸,我看见自己一直跳舞直至开始眩晕。很短的时间之后,两个人影:他穿着工作服,拿着一块脏脏的抹布清洗着画刷,她扎着高高的马尾,交叉腿坐在长沙发上,膝头摆着电脑——我能穿过覆盖着雾气的黑色玻璃窗看到这一切。小鸟早就飞走了。

我从屏幕上抬起头来。他还站在我上一次偷看他时的那个位置:右眼眯着,左臂平伸,拇指跷起。上上下下地挥着画刷,在画布前面走来走去,眼神专注。从长沙发看去,我只能看到他的侧影。他向离我很远的画架靠近,接着用右手拿起调色板和那一小堆蓝色、绿色和黄色的颜料。画刷再次移动起来,我看着他的卷发随着他每一次点头而轻轻颤动。

还有些时候。爱丽丝……有些时候,我们几乎可以飞行。在我们漫步在这座城市之后,穿过东村或者下东区,当我们走上第一大道或者第二大道,从拥挤的人潮和圣马科斯附近的周末摊贩中艰难穿行。当我们手拉手穿过满是派对、游客的大街,美丽的情侣们从我们身边经过,留下香水和须后水的味道,大堆的孩子闹哄哄地聚在人行道上。当我们脚步轻盈地穿梭在卖焚香、珠宝、电影海报和旧书的摊贩中间,路过的酒吧和咖啡馆每一次开门都会传来一阵欢乐的音乐声和叽叽喳喳的交谈声,成千上万繁忙的餐厅中传出谈话的碎片、银器的碰撞声,还有调味品的香味。寿司和三明治、沙拉,中国菜和印度菜,鲜花和气球在人流和鸣着笛的出租车中被兜售。路上还有乞丐、卖艺的人、玩杂耍的人和扑克骗子。有时候,会遇见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穿着盔甲的中世纪骑士或者埃及的木乃伊、人形的雕像。突然之间,还会有一只惟妙惟肖的戴胜鸟标本出现,尾端粘着真的羽毛,单只脚站着,充满威严。一个又一个长着厚厚胡子的圣诞老人跟我们打招呼,挺着大大的肚子,脸颊红扑扑的。巧克力和广告宣传册,慈善箱和响着的铃铛,它们都聚在了一起。街头的音乐家们像一个巨型的流动乐队,迪伦给柴可夫斯基让了路,从大提琴到单簧管,从爵士到乡村,从曼陀林到萨克斯管。夜晚浓重的冷空气混合着雪花飘落时,干净的湿气中还有烤肉串店和汉堡店飘来的烟。我们走过的地方都有管弦乐队的吹奏,天地间的一切也在跟着轻哼。整个世界似乎变成了一条线,带着脉搏和满溢的生命力,带着声音、灯光和色彩——我感到我们俩在任何一秒都能飞起来,从人行道上人群的头顶掠过,直直飞向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