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国王(第2/5页)

但最让他上心的是他加冕时要穿的王袍,那是用金线织的,还有镶满红宝石的王冠,还有镶着一排排一圈圈珍珠的权杖。的确,这些就是他今晚躺在他豪华的沙发上,望着壁炉里大块的松木渐渐燃尽时,心里正在思忖着的事。设计是出自当时最有名的艺术家之手,呈给他过目都有好几个月了,他也命令工匠们日夜赶工依图制作,同时找遍天下也要得到配得上他们工艺的珠宝。他想象着自己站在大教堂高高的圣坛上,身着精美的王袍,一丝微笑在他孩子气的嘴唇上荡漾流连着,那双林中带来的黑眼睛也闪闪发亮。

过了一些时候他站起身来,斜倚着壁炉烟囱的雕花庇檐,四下望了望灯光昏暗的房间。墙壁上挂着富丽的织锦画,呈现的是《美之胜利》。一个大橱子,嵌着玛瑙和彩色琉璃,占满了房间一个角落,正对着窗立着一个精美无比的柜子,漆面都饰以金粉和金箔拼贴,柜里放着一些精致的威尼斯玻璃酒樽和一个黑纹玛瑙杯。床单上淡淡地绣着些罂粟花,好像是从倦极而困的手上掉下来似的,带凹槽的芦饰象牙柱高高地支起天鹅绒的华盖,华盖上装饰着一大簇一大簇鸵鸟羽毛,如同白色的泡沫,喷向带回纹饰的暗银色天花板。一尊笑嘻嘻的水仙美少年那西塞斯的青铜像,将一面擦得亮亮的镜子高举在头顶。桌子上放着一个紫晶盆。

望出窗外他看得见教堂巨大的圆顶,像个大气泡浮现在影影绰绰的一片屋顶上空,河边雾霭蒙蒙的平台上,哨兵无精打采地来回踱着步。远远的一处果园里,有只夜莺在歌唱。一阵茉莉花的暗香从开着的窗子飘进来。他把棕色的鬈发从额头往后一掠,拿起一把琉特琴,信手在弦上弹拨着。渐渐地他眼皮发沉,垂了下来,一股奇怪的困倦传遍全身。他从来没有这么深切地,或者说这么精微愉悦地感受到美景美器的魔力与神秘。

等钟楼敲响半夜的钟声时,他按了下铃,内侍们就进来,礼仪繁杂地为他脱袍更衣,往他手上洒玫瑰水,往他枕头上撒鲜花。过了一会儿他们退出房间,他也就睡着了。

睡着睡着他做了个梦,梦是这样的:他觉得自己正站在一间长长的顶楼上,天花板很低,周围嗡嗡嗡嘎嘎嘎的是许多织布机在响。惨淡的日光从格子窗探进来,照给他看那些形容枯槁的织工正在织机上俯身干活。一些脸色苍白、病容恹恹的孩子蜷伏着蹲在大大的横梁上。梭子穿过经纱时他们提起沉重的压板,梭子一停,他们便放开手让板落下将纱线压紧。他们饿得脸都扭曲了,两手干枯,不停地哆嗦发抖。一些面黄肌瘦的妇人坐在一张桌子边埋头做针线。这地方臭气冲天,空气又脏又闷,墙壁上湿漉漉地滴着水珠。

小国王走到一个织工跟前,站在一边看着他。

那织工气冲冲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是谁,这么盯着我看?敢情是我们主人派来监工的探子?”

“你们的主人是谁?”小国王问。

“我们的主人!”织工嚷道,语气中充满苦涩,“他是个同我一样的人。说实在的,我们的差别就在,他穿绫罗绸缎,我破衣遮身,我饿得发慌,他撑得难受。”

“这是个自由的国度,”小国王说,“你并非谁的奴隶。”

“打仗时,”织工回答,“打赢的让打输的成为奴隶,和平时,有钱的让没钱的成为奴隶。我们得做工谋生,可他们给的工钱少得可怜,还不够我们活命。我们整天为他们累死累活,他们让金库堆满黄金,我们的孩子没等长大就萎蔫了,我们爱的人一张脸也变得冷冰冰恶狠狠了。我们踏着脚压榨葡萄,酿出的酒却是给别人喝的。我们播种麦子,自己的饭桌上却什么也没有。我们身戴枷锁,尽管无人看见。我们实为奴隶,尽管人说我们一身自由。”

“全都是这样的吗?”小国王问道。

“全都是这样,”织工回答,“不管年长年轻,不管是男是女,也不管是小孩还是老人,全都一样。商人盘剥我们,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教士骑马路过,数着他的珠串点算祷告的人数,可就是没人关心我们。在我们不见天日的陋巷里,贫穷虎视眈眈地潜行着,罪恶涎着脸醉醺醺地紧跟在后头。清晨,凄苦将我们唤醒,入夜,羞惭与我们同桌。但是这一切关你什么事?你和我们不是一类人。你的脸太快活了。”说着他阴沉着脸掉开头,把梭子往织布机那头扔过去,小国王看到那上面穿着的是金线。

一阵巨大的恐惧揪住他的心,他问织工:“你织的是什么袍?”

“是小国王加冕穿的王袍,”他回答,“这关你什么事?”

小国王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啊!他这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透过窗户还看到蜜黄色的大月亮挂在朦胧的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