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4页)

“你去把负责预约的人找来,一问就明白了。你想糊弄也没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接电话那个人的声音!不只是声音,我们的对话一字一句都记在我脑子里!快点儿,把接电话的带到这儿来,不然的话,你就让我看一下预约本。这样对你们来说不是更为难吗?如果在十二点三十分那栏里写着我的名字,你们打算怎么负责?”

翻译家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控制,到最后沙哑、颤抖了起来。门童和一个负责人模样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用餐的客人们全都看着我们。我害怕极了,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恐惧,只能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我深刻地预感到,倘若身体的哪个部位有所动静,我们的境况会更加窘迫,无法挽回。

“这位客人……”

“少侮辱人!”

翻译家松开一直揽在我肩上的手,抢过预约本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地上的预约本。除了这儿,没有其他地方可看。

翻译家摔了预约本后垂下手,喘着粗气。他想吐出的不是怒火,而是另一种痛苦,仿佛不知不觉中露出的小破绽,无法控制地扩散开去,渐渐包裹吞噬掉了他整个人的轮廓。如果只是怒火,我能让他消气,但是我无法将破成碎片的他重新拼好恢复原样。

“别这样,算了吧。不在这里吃也行啊,管他约上了没,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求求你,算了吧,不要再跟他们闹下去了。”

我紧紧搂住他,双眼噙满了泪水。我一边哭一边回忆起他那句“少侮辱人”。对,就是这个声音!第一次在爱丽丝旅馆里虏获我的心灵时,就是这样的声音,一模一样。这是穿透混乱的一道光芒,只有它穿过的路上才栖息着强韧的力量。

明明害怕得都哭了起来,我却在心底祈祷,希望能再次听见他下达的命令。

我们被赶了出来。无论是蔚蓝大海、夏日艳阳还是喧闹嘈杂都没有变,但是进餐厅之前的欢愉之光已经无处可寻。在这一瞬间,我们掉入了黑暗潮湿的洞里。

“真对不住。”

翻译家说。

他的恶劣情绪快速平静下来,轮廓又合为一体,脸上没有了汗,手又搂住了我的肩头。

“没事,没关系的。”

可是我的眼泪一直掉个不停。女人的谩骂、餐厅的苛待、他的骤变以及突然感受到的内心欲求……所有这些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齐袭来,令我不知所措。

“让你难堪了,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请不要说对不起。”

“来,擦擦眼泪吧。”

他从上衣兜里拿出手绢,替我擦去眼泪。手绢雪白,没有一丝褶皱。

“你不用道歉,谁都没有错,只是运气不太好。而且,我不是因为伤心哭的。”

手绢上的气味更让我泪如雨下。

我们走出餐厅时,所有的人都不发一言,只甩给我们混杂着轻蔑和愤怒的漠然表情。然后,客人们若无其事地接着吃大餐,服务员捡起预约本拂去了封皮沾上的灰尘。不知是否出于同情,门童还是为我们开了门。

一直走,一直走,我们走到看不见餐厅的地方,在水泥防波堤上坐下。我还在哭。天空万里无云,日照愈来愈烈,偶尔有南风吹来,掀起我的裙摆。

翻译家一再地从帽子底下偷看我的脸,应该是想安慰我。他一会儿摩挲我的后背,一会儿把手绢叠好,还为我扫去沾在鞋上的沙子。

从海边飞来的塑料球滚到我们脚边,一个脸上粘着冰激凌的小孩惊奇地望着我们,几个身着潜水衣的年轻人走过去,身上的水滴了一路。游船离开栈桥,拉响了汽笛。

“现在想干什么?我都听你的。”

翻译家说。

我长吁了一口气,等着最后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我肚子饿了。”

这是我现在的真实感受。进餐厅之前一点儿也没觉得肚子饿,但是当一切未能如愿以后,我突然变得特别想吃东西。

“啊,对呀,都一点多了。咱们去美餐一顿吧,还有很多其他餐厅。你想吃点什么?”

“那个。”

我指了指眼前的路边摊。它正在卖比萨,脏兮兮的。

“你想吃比萨的话,有一家店的更美味,还可以坐下来慢慢吃。就在这附近,我带你去。”

“不用,那儿就行。”

我还是指着那里。

此时此刻,我只想大吃特吃那些油腻的东西,紧紧塞满一嘴,咽都咽不下去。这种粗鄙的就餐方式,最适合现在的我们。

我们站在柜台的角落里吃比萨,喝可乐。翻译家好像在沉思,低着头小口咬着比萨的边缘,不小心沾着一点手,就用纸巾擦干净,再攥成团扔进烟灰缸。他偶尔看看我,欲言又止,把要说的话和可乐一并吞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