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旅馆(第6/11页)

“她很会搞。”他压低嗓子说。

“你怎么知道?”K转过头。

侏儒又咯咯笑起来,笑得全身乱动。

“很简单。”他说,“因为我搞过。”

我敲敲门。笃。笃。笃。我尽量让每一下的重量和间隔完全相等。每敲三下停顿一会儿。笃。笃。笃。没有反应。

我环顾四周。一个蜂窝状的大办公室,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一面墙的书——但它们看上去不像书。

笃。笃。笃。

我加大力度。笃!笃!笃!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嘶吼。

我旋开门把手。

一张巨大的长形办公桌后面并排坐着一男一女。他们几乎同时抬起头,又几乎同时露出微笑。

“你是K吧?请坐。”男人说。

我在他面前的皮椅上坐下。

“请稍等一会儿。”男人一边盯着电脑屏幕,一边移动鼠标。

女人饶有兴致地看看我,然后也把头转向自己的电脑。他们都穿着藏青色西装,戴着黑框眼镜,看上去既像夫妻,又像兄妹,又像搭档。

我等了一个小时零一分钟。

终于,男人放开鼠标,把脸转向我。他看了我一会儿,似乎已经忘了我为什么会坐在他对面。然后他说:“你的小说……我们看了。”

“还是不错的。”停顿片刻,男人接着说,“语言很好。但从市场的角度看,故事的节奏太慢,情节不够曲折,结构也太复杂。总之——太小众化。”

我没有说话。

“如果出版的话,需要好好修改。”他的脸又转向电脑。

沉默。又过了一会儿。

“你看怎么样?”他的脸转过来。

我耸耸肩。“要看怎么改。”我说。

“世界不一样了。”男人长叹一声,“以前作家是上帝,现在呢,读者是上帝。所以——”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他的表情——面无表情的表情——突然固定住了。接着,就像被枪击中似的,他脸色发白,嘴里发出含混的呻吟声。他慢慢地——就像电视里的慢动作——从椅子滑落到地毯上。他躺在地上,缩成一团,手脚开始不停地抽搐,一股白沫涌出他的嘴角。

女人站起来。她看上去不慌不忙。她从桌上拿起一支黑色钢笔,动作麻利地把它塞进男人嘴里。男人的眼镜已经不知掉到哪儿去了,原本油光可鉴的大背头变得凌乱不堪,几缕头发搭在额上。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像拉布拉多犬叼木棍那样死死咬住那支钢笔,从喉咙深处发出聋哑人似的呜咽声。他不停颤抖。

“他没事吧?”我站起来。

女人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她把男人扔在地上不管,转身坐到他的椅子上。

“他没事吧?”我坐下来。

“啊?!你说什么?!”女人吼道。大概耳朵不太好。

“他没事吧!”我说。

“没事!羊颠疯!老毛病了!”

传来他的呜咽声。

“首先!你的小说名字要改!”她吼道。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

“不。”我摇摇头,“名字绝对不能改。”

“什么!”她侧过耳朵。

“不行!”我吼道。

“一定要改!”她挥了挥手里的一本书,“《千年孤独》!这样的名字才行!”

“那就改成《万年孤独》。”我站起来。

“什么!”

“万年孤独!”

我转身走出去。我没有摔门——虽然我很想摔——我把门带上,把她和呜咽声留在里面。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两个小时。也许三个小时。我被裹挟在闹市区的人流中,机械地迈动脚步。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目的地——除了我。每个人似乎都在考虑什么——除了我。我脑中一片空白。我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不是我在移动,而是周围的一切——楼房,商店,人行道,红绿灯——在移动。我在迈动脚步,但我只是在原地踏步。整个世界都在流动,变化——除了我。一个穿银色西装戴耳机的年轻男人,一边疾行一边对着空气大声怒骂。一个婴儿坐在童车里吃手指。耀眼的白色乳沟。带香水味的风。数字不停变动的噪音显示屏。坐在街角乞讨,头发胡子乱蓬蓬的流浪汉。悠长的急刹车声。地上踩扁的烟头。橱窗里真人大小的星球大战人物模型。慢吞吞,车身印着整幅内衣广告的双层巴士。空气渐渐变成蓝色。暗蓝色。突然发光的霓虹灯招牌。高楼显出黑色的身影。嵌在大厦表面的巨幅电子屏幕闪烁着,就像飘浮在半空。然后,一瞬间,所有路灯都喷出黄色的光线。

我在一家服装店的落地橱窗前站住。我掏出手机,拨了家里的号码。她应该下班了。我一边看着橱窗里微笑的塑料模特一边听着手机里的音乐铃声。《致爱丽丝》。

没人接。《致爱丽丝》已经演奏到第三遍。我在橱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影子。我眼前推出卧室床头柜上(靠她那边)那台黑色电话机不停响起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