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旅馆(第4/11页)

手腕被侏儒握过的地方仍然有感觉。

我在Google上输入“火山旅馆”。3 600 000条结果。夏威夷火山旅馆。土耳其火山旅馆。海口火山旅馆。漳州火山旅馆。那曲火山旅馆……我打开了十几个页面。全是广告。我重新输入“火山旅馆自杀”。3 570 000条结果。一无所获。我输入“火山自杀”。15 000 000条结果。有些东西——但也没什么用。过去五百年中,有二十万人死于火山爆发。自1976年以来,有八十七人死于对火山的好奇。1933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一名十九岁学生跳入日本大岛一座活火山的火山口自杀,在他的启发下,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有三百十一名年轻人先后步其后尘。我打开了几个火山喷发的图片和视频。我打开一个关于火山的纪录片,看了十几分钟,然后退出了网络。

我坐到沙发上抽了支烟。我看了看钟。我突然想起塞在裤袋里的麦当劳广告纸。我站起来,走到餐桌边,弯腰把广告纸上记的东西抄到一个黑本子上。我把纸扔进垃圾桶,重新在电脑前坐下。我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打开“我的文档”。我选中文件名为“新小说”的文档,点击右键,把它重命名为“火山旅馆”。

我又发了会儿呆。然后又看看钟。我关掉电脑,进卫生间撒了泡长长的尿。我仔细洗了手和手腕,然后照了照镜子。我把长发散开,黑头绳咬在嘴里,一只手握着发束,重新扎了马尾辫。然后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直到看上去自己不再像自己。

K看着镜中的自己。他用冷水洗了把脸,然后又照照镜子。老样子。平头,瘦脸,疲倦。他走出卫生间,拉开书桌抽屉,拿出钱包和房卡。他关上房门,穿过走廊。走廊看上去就像绵延的火车车厢(有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走廊在轻轻摇晃)。他几次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他从没在走廊上遇见过其他人。但有时他会听见某扇门里有动静。听不清的说话声。马桶冲水声。不知道什么声音的声音。

他下楼来到大堂。

呈一个斜角,锋利的阳光把大堂一切为二。当K在前台站住,他的脚后跟破坏了整齐的切面。他从裤袋掏出钱包。这次前台没人睡觉。一男一女,大约四十五岁左右,穿着酒红色带金色纽扣的制服西装(看上去已经十年没换过),正并排坐在那里看报纸。看到K,他们放下报纸,一起站起来,脸上露出聋哑人特有的猛烈笑容。他们都留着短发,面色欠佳,眼神混浊。他不知道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夫妻?兄妹?都像,又都不像。他把一周的住宿费和餐费递给女人。她坐下给他开收据。男人把脸枕在手背上做出闭眼睡觉的姿势,然后剧烈微笑着向他伸出大拇指。K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睡得好?睡觉好?或者,长眠不醒才好?K不知该如何反应。他接过收据。他示意女人把笔拿给自己。他在收据背面写了一行字:

听说这里是自杀旅馆?

他们接过收据,脸凑在一起看。然后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他们转过来一起看他。他们嘴里开始发出呜呜啊啊的呜咽声,同时做出一连串的各种动作:摇头,用手指着嘴巴和耳朵,拳头击打手掌,纵身跳跃,双臂张开作翅膀状,蹲下,转圈,跺脚——他们让K想起被魔法变成人形的鸟。他无力地朝他们挥了挥手,表示理解,表示绝望,表示再见,然后转身上楼。

K打开电脑。两小时后,没写一个字,他又合上电脑。他打

开落地灯,在扶手椅坐下,翻开《福楼拜书信集》。

老天爷!我写作的进度很慢:四天写了五页,然而到目前为止,我仍在消遣。我在这里又重新获得了宁静。天气坏极了,河流看上去像大洋,没有一只猫经过我的窗下。我已生了旺火。

他站起来,找到一支笔,在这段下面画了一道杠。

《包法利夫人》让我受不了。这一整个礼拜我就写了三页,而且我并不为这三页心花怒放。

直到目前,你缺的只是耐心。我并不认为耐心就是天才,然而它有时是天才的迹象,而且可以代替天才。

他在这两段下面也画了杠。他坐在那儿发了会儿呆。他看着自己挂在对面墙上的麦当劳小丑面具。然后他站起来,泡了杯红茶,重新在电脑前坐下。

他打开文件名为“新小说”的文档。他按住鼠标左键,把写好的七页全部选中,然后点击“删除”。他松了口气——现在他又回到了开头。他看着电脑。现在页面上只剩下了一个标题:火山旅馆。

K走进电视机房的时候侏儒已经在那儿了。他依然是上次的装扮,背带裤,黑衬衫,马尾辫。他两条短腿摊直,双臂交叉,整个身体陷在铁锈红的双人沙发里,看上去很惬意。他咧开嘴冲K笑笑,歪头示意他在自己身边坐下。K坐下来,但特意与他隔开一点微妙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