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旅馆

K到火山旅馆是为了写他的新小说。他是黄昏时到的。当他意识到时——就像有人拔掉了插头——天空已经黑下来。他迈上几级台阶,走进大堂,放下手里的拉杆箱。日光灯照出他拉长的身影。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四周静悄悄的。他的右边是两张看上去年代久远的米黄色单人皮沙发,沙发之间有一张褐色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只白色的烟灰缸。左边墙上挂着一幅火山喷发的油画。油画上方的墙角有一大圈泛黄的水渍。

他拉出行李箱的伸缩杆,拖着它走向前台。轮子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惊人的声响。他把头探进前台,发现一个人脸朝下趴在桌上。他分不出对方是男是女,甚至是死是活。

“嗨。”他低声说,似乎怕吵醒他(或她),虽然他的目的就是吵醒他(或她)。

没有反应。

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想去碰他(或她),但伸到一半时,他的手停住了,停在半空。他似乎不忍——或者不敢——下手。似乎他不是要叫醒他(或她),而是要掐死他(或她)。他的手慢慢缩回来。

他再次拖动拉杆箱(这次似乎更响),向米黄色的单人沙发走去。他把箱子放到旁边,在沙发上(靠近前台方向的那张)坐下。他点燃一支烟,开始研究对面的油画。

他的房间在走廊尽头。201。更浓的霉味。他扭亮床头灯,在床沿坐下,试了试床垫的软硬。巨大的双人床。然后他站起来,走过去拉开窗帘。双层的落地窗帘,里面是一层白纱,外面是猩红的天鹅绒。他把窗开到最大。外面一片漆黑。一股浓郁的植物气息。没有一丝风。他在窗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进浴室撒了一泡很长的尿。然后,K决定,他要先洗个澡。

跟往常一样,当K冲完淋浴,换上干净内衣,他觉得一切都会顺利。当然,这里说的一切,就是他的小说。他的新小说。他已经在它上面浪费了两年时间。他开始整理箱子。他带的东西并不多。几套换洗衣服。一本《福楼拜书信集》(他只带了这一本书)。一台手提电脑。他把电脑放到狭窄的书桌上。书桌抵着正对床的那面墙,桌子上方挂着一面镜子。他打开书桌上仿羊皮灯罩的台灯。他在书桌前坐下,看着镜中的自己。然后他站起来,小心地把桌子朝窗户方向移动了大约一米。他重新坐下。现在当他抬起头,看见的不再是自己,而是白色的墙壁。

他打开电脑。不,他今天不准备写作。他只是想试一下坐在这里的感觉。他打开“我的音乐”。他点击播放。比莉·哈乐黛。他把音量调低。

他坐在那儿呆呆地听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环视了一圈房间。他再次走到窗前。他看着外面。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他看不见外面,他只能看见玻璃上反映的自己。

K看着那个女人穿过明亮的餐厅。好几次阳光射到她的黑色连衣裙,那一瞬间她看上去就像被点燃了。一开始他以为她认错了人。当她在他面前停住的时候,K再次确认,是的,她认错人了。他不认识她。他以前没见过她。但问题是她的表情。

“我可以坐这儿吗?”她的声音有点微微颤抖。

K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坐下了。

“我可以抽烟吗?”

他耸耸肩。

即使在点烟的时候,她的眼睛也始终盯着他不放,似乎害怕视线一离开,他就会消失。K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他看着奶油色桌布上一个小小的香烟洞。然后他抬起头。

一缕烟雾冒出她丰满的,深红色的,微微张开的嘴唇。

她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她半站起来,身体向前倾,两只手臂像蝴蝶翅膀一样展开在桌面上。她的脸靠得如此之近,以至于他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她要和他接吻。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来了。”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

“对不起,”他说,“但我想——”

“麦当劳叔叔在干吗?”她打断他。

“什么?”

“麦当劳叔叔在干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慢慢坐回椅子上。她一只手臂抱着身体,另一只手夹着香烟。她涂着黑色的指甲油。

“不,不,不,”她把头反复摇了几下,“我们没时间开玩笑。你已经迟到了。”

“我想你认错人了。”

她似乎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她又深深吸了口香烟,把剩下的一半在烟灰缸里掐断。

她的身体再次倾过来。她看着他的眼睛。

“我再问一遍。”她放低声音,就像要告诉他什么秘密,“最后一遍。麦-当-劳-叔-叔-在-干-吗?”

沉默。传来鸟叫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K说。

K开始写作。他起得很早。五点半,六点。他喜欢晨光。他一直写到中午。午饭后小睡,然后继续工作。下午三点,他合上电脑,去健身房跑步。跑一个小时。然后是淋浴,晚餐,散步。晚餐时喝一瓶啤酒。散步后偶尔去电视机房看一会儿电视。但大多数时候他还是直接回到房间。听点音乐,看几页《福楼拜书信集》,然后上床睡觉。九点,九点半——他睡得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