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某日(星期三)(第2/2页)

只是,我在俱乐部里绝对不是优秀生。因为从背诵速度或准确度来讲尽管我是第一,可是每当背诵的时候,我的声音总是特别小。老妇人偏执地喜欢清脆的声音,相信背诵必须是大声的才行。

在俱乐部的成员中,有个老成且格外可爱的女孩子,是皮肤科医生的独生女。她穿着有蕾丝边的袜子,眼睛不必要地睁得大大的,黑眼珠滴溜滴溜转个不停。记忆力不是那么好,但背诵时有着震动温室玻璃窗般的气势,声音充满感情,很讨老妇人喜欢。与她相反,我的声音就像温室里干枯的植物们一样难听,完全没有生气,沉闷阴郁。经常越背诵越是让老妇人烦躁。

即便是记得不那么准确的地方,皮肤科医生的独生女也会运用夸张的抑扬顿挫和声情并茂的技艺巧妙地糊弄过去。她的声音和态度里,有着即便有错也让人不得不肯定的明朗。而我的声音,无论背诵得多么准确无误,就像犯了什么错误似的带来不安稳的回声。我一开始背诵,老妇人就垂下眼睑,仿佛在叹息这个孩子为什么就是不会发出清脆声音这么简单的事情似的,露骨地皱起眉头或是摁住太阳穴。

每当背诵完一本书,最后全体一起背诵的时候,排列的位置是固定的。皮肤科医生的独生女在最中间,我在后排的最边上,几乎被窗帘遮住的位置。

我们齐声背诵了《罗生门》(6)《蜻蛉日记》(7)《谷克多诗集》(8),还背诵了《山椒鱼》(9)《没有画的画册》(10)《变形记》(11)。大家都踮着脚尖,伸着脑袋,盯着比自己高的地方,尽可能发出响亮的声音。皮肤科医生的独生女总是挺着胸脯,领头引导大家的声音。词汇和词汇互相重合,文章波涛汹涌,声音不知何时渐渐变得和教堂中回响的祈祷一样。靠在躺椅上的老妇人,成了祭坛上被祭祀的神主,满意地倾听着膜拜者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沉入回声的底层,咽了气。

上六年级后的春假,我得盲肠炎住了院,缺席了一段时间的背诵俱乐部的活动。快出院的前一天,老妇人来看望我。

“真是受罪啊,下周你就可以来俱乐部了吧?”

当时母亲恰好不在房间里。

“是,大概……”

按说麻药的药劲早就过了,可不知怎么,我的脑子有些犯迷糊。越是急于发出大声,胸口越是难受,只发出了比背诵时更难听的声音。

“不过也不用太勉强,好好休养一下吧。”

她的语气从来没有过地温和。穿着母亲做的绸子衣衫,胸前戴着浮雕胸针,每当她动弹时,脖子上系的绸带就跟着晃动,螺钿纽扣闪闪发光。

“好……”

“不用担心,你很快就会追上大家的。”

老妇人露出微笑。

“这个是我专门给你做的蔬菜汤。”

说着,取出用头巾包裹的暖水瓶,放在床头桌上。

“这是年轻时学习法国料理的丈夫亲自教我做的,花了两天两夜煮出来。全都是蔬菜的精华,特别有营养,也容易消化,所以放心喝吧。”

她拿起解下来的头巾,像挥动旗子般飘舞着走出了病房。

晚上,我打开暖水瓶——这是和那个温室很相称的优美的暖水瓶——的盖子,往塑料杯里倒了一杯,杯口冒出柔软的热气。

喝了一口,过了片刻又慢慢喝第二口。我盯着杯子,又往暖水瓶里面看,使劲闻味儿,继续喝光了这杯。为了慎重起见,我摇晃了几下暖水瓶后再倒出几杯,半强迫自己喝了下去。可是不管喝多少杯,都不过是普通的白开水。

在医院昏暗的洗脸间里,我把暖水瓶里剩余的水都倒掉了。热气飘浮在四周,久久不散。

我给“背诵俱乐部创始者G先生追思会”寄去了缺席的明信片。

(原稿九枚)


(1)《胡萝卜须》,法国作家朱尔斯?勒纳尔的作品,描写了一个饱受家庭虐待的孩子。

(2)中岛敦(1909—1942),日本作家,出身汉学世家,作品《李陵》取材自中国古典文学。

(3)鸭长明(1155—1216),日本平安末期的歌人,《方丈记》是其代表性随笔集。

(4)包缝,从表面看不到针脚的缝纫法。

(5)萨瓦林,一款好吃的法式传统糕点,特点是中心部分凹陷。

(6)《罗生门》,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代表作之一。

(7)《蜻蛉日记》,日本古代女作家右大将道纲母用假名文字写成的日记体文学作品。

(8)《谷克多诗集》,法国作家让·谷克多的诗集。

(9)《山椒鱼》,日本作家井伏鳟二的著名短篇小说。

(10)《没有画的画册》,瑞典童话作家安徒生的短篇小品文集。

(11)《变形记》,奥地利作家弗兰兹·卡夫卡的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