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某日(星期一)

在车站前坐上公共汽车,前往健康水疗馆。过了国道,从高速公路下面穿过,一直向南行驶,周围景色逐渐变得萧索起来,净是大片的仓库和空地。已经没人下车,车站也没人等车了。乘客都是些穿着厚实的老年人,沐浴在穿透玻璃照进来的日光下昏昏欲睡。

路边出现了造铁厂、食堂、木材放置场,还有垃圾焚烧场、某职业棒球队的单身宿舍、破败的垂钓船。终于,道路被一道防波堤挡住,拐了个大弯,改道朝东行驶。能看到浮在海上的沙石搬运船,以及远处朦胧的地平线。

在倒数第四站的“健康水疗馆入口”处,所有乘客下车后,只剩下司机的巴士沿着防波堤慢慢悠悠地逐渐远去了,不知道前方等着它的车站叫什么名字。

健康水疗馆看起来像个不起眼的事务所或学校。廉价的建筑物据说每次易主都要改建一番,墙上排列着好几根管子,二层建筑和三层建筑的屋顶材料也不同,外墙涂料还薄厚不均。只有招牌巨大而气派,每个字都气势如虹,眼看要喷薄而出似的。“健康”是红色,“水疗”是紫色,“馆”是金色。从排气口喷出的蒸汽味儿和海潮香气混在一起,乘着风袅袅上升。

一起下车的老人们非常熟练地进去在入口处交费时,我看了好一会儿大厅里的介绍板。

“碳酸氢钠天然温泉直流大浴场、侧柏浴池、卡拉卡拉浴场(1)、巴比伦尼亚浴池、药草浴池、母乳浴池、淋巴液浴池、子宫浴池、泪浴池、木桶浴池、漏斗浴池、缸浴池、漩涡浴池、气泡浴池、爱抚浴池、昏厥浴池。治疗胃炎、挫伤、落枕、抽风、白秃疮、鼻息肉、神经痛、针眼、痔疮、月经不调等。免费租用毛巾睡衣。提供各种人工按摩服务。二十四小时营业,全年无休。”

半天全都泡遍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左思右想看哪个和哪个组合,该按照怎样的顺序去泡,反复看了三次介绍,还是定不下来。就在这工夫,老人们已经办完手续,去了二楼的脱衣处。同车的人全不见了,大厅里空空荡荡的——在下一班车来之前大概一直会是这样子吧。

不过,上了二楼,还是有些客人。有的在按摩椅上打盹,也有的在休息室的电视机前喝着果奶。只是,大家都穿着租用的毛巾睡衣,甚至很难分辨出男女,看上去所有的人都像是体温很高、手脚发胀、移动迟缓的黄绿色生物。

毛巾睡衣的黄绿色简直是独特至极,我曾经见过的任何种类的衣料——无论是医院的睡衣还是保育园的体操服——都没有和它同样的颜色。硬要比喻的话,就像是蔫了的黄瓜色吧。当然了,刚开业的时候,它一定也是色泽明丽鲜艳的黄瓜色。但经过多次洗涤之后掉了色,毛巾圈都拉直了,就出落得十分像蔫黄瓜色了。

当自己穿上那睡衣后,立刻也就变蔫了。不知大家都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有没有地方可去,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都变成了大同小异的无业游民,光着脚在这个健康水疗馆里流浪。

我先进了大浴池。第一次来到一个地方,还是个必须光着身子的地方,我比任何时候都战战兢兢:担心自己是不是犯了严重的错误,比如用泡脚的消毒液洗眼睛什么的;面对一字排开的水龙头,选择哪个也颇费了一番脑子;摘掉了隐形眼镜看不太清楚,其实水龙头下面的台子上放着毛巾分明标记“这里有人使用”也未可知;要不然就是健康水疗馆的女王陛下最喜欢的水龙头,其他人都是不准碰的,常客们对此都心里有数,我却偏偏挑选了它。

我一边小心地拧开水龙头,一边窥看四周的人,所有的人都一心一意地洗着自己的身体,好像没有人注意我,但是不能大意。“哼,瞧那个傻女人。”说不定有人这样骂我,寻找欺负我的机会。“喂,你让一下!”也说不定有人从我背后走过时,会戳一下我的肩膀。我提心吊胆的,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以便一旦发现一点征兆就随时可以从那里逃走。为了尽可能缩短暴露在危险中的时间,我快速地清洗着头发、脸和身体。

泡进浴池里后,觉得稍微轻松了一些。当然还是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但这里不像洗身子的地方那样区域划分得很清楚,一旦察觉他人的动作,我可以立刻移动躲避,因此觉得比较放松。

水很温暖,很透明,池底铺着五颜六色的瓷砖。我用脚底探索,感觉到了瓷砖缺损的地方。于是尝试坐着不动向各个方向伸开两条腿,看看能够探索到几处缺损,以自己的方式数着。结果,不是不小心屁股一滑身体沉入水中,就是因腿伸得太直而有些抽筋。我造成的微波沿着池边朝对面涌去。仿佛是为了消除这微波似的,此时一个人进了池子。她怀着敌意般一边溅起很大的水花,一边迈着大步朝中央走去。望着她那高大的后背,我心中暗想,看来太得意忘形了。我再次蜷缩起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