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某日(星期四)

我戴上鼬鼠纪念章初次外出。那天是公民馆的“梗概教室”日。

天气很冷,路边结了冰,天空飘着雪花。但是我仍然敞着大衣,没戴围巾,就为了让人看到上衣领子上别着的纪念章。虽然只别了一个小小的胸章,我却觉得特别安心。如果有人想找我,这就成了唯一的标志。如果有谁指着我的时候,那他一定也会转着自己身上的纪念章。我以屁股朝天的架势,挺着胸脯走路。

讲座的房间还是在B谈话室。B谈话室是在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空调不太管用。不受欢迎的讲座一般都在这个房间,不过我个人很喜欢。亏了不流畅的空气,梗概能形成旋涡把我们都覆盖起来,远离外面的世界不让人打扰。

今天听讲座的有六个人。有来过的,也有生面孔,全都坐在围成半圆形的钢管椅子上。他们已做好了听课的准备,随时都可以开始。我站在他们面前,说完了今天选取的书名和作者名后,便立刻讲起梗概来。什么自我介绍、谈天气、开玩笑或聊闲天,这类助跑一概没有。当然也不会有任何的幻灯片、讲义、黑板和背景音乐。排除多余的矫饰,只集中于主题,这便是我的授课方法。因此,听讲者没有一个人做笔记或录音的。六个人和一个人面对面,之间只漂浮着梗概。若是不了解情况的人往B谈话室里一看,说不定会以为是“催眠术入门”或“自我启发讲座”呢。

到目前为止已经讲过很多本了。小说不用说,传记、游记、与病魔的抗争史、日记、童话、诗集、历史书等等,多种多样。选择什么书由我决定,无论多么不协调的组合(例如《武藏野夫人》(1)和《爱丽丝梦游仙境》(2)和《弗吉尼亚》(3),还有《奥州小路》(4)和《阿房列车》(5)和《窄门》(6)),都不用担心有人不满。就像乍看没有规律胡乱排列在书架上的书籍们以他人所不知道的关系相互连接着,当几本书的梗概依次排列在一起时,它们便共享了彼此的秘密。

有时候我还会选择只需三分钟就能看完的只有几页的小短文。就是那种一般人认为根本没有必要讲梗概的超短篇,认为有听梗概的工夫还不如直接看来得更快捷的作品。这种作品的梗概,我要花三十分钟讲解。并非添加与内容无关的信息或插入个人的感想,完全只是使用作品里的内容。可是不知怎么,梗概反而比作品要长。而且,越是优秀的超短篇,梗概就越是充实膨胀起来。并没有要求梗概一定要比作品短的规定,在极少的某些幸运场合,只比较长短的话,有可能是相反的。梗概的世界很深奥。比作品长的梗概出乎意料地受听讲者欢迎。

甚至有一次,我凭空捏造了一个不存在的作品来讲解它的梗概。并不是因为嫌选书麻烦或时间来不及了而随口胡诌出来的。完全只是为了挑战一下梗概,而发挥了冒险精神而已。不知为什么,即便没有文本,我照样能写出梗概来。那并非是我打算着手的还不成型的小说的梗概,也不是把以前做梦的片断拼接起来的记忆的梗概,纯粹只是为了讲解梗概而编出的梗概。

对听讲者们,出于权宜之计,我随口说这是没有收入全集里的川端康成未出版的习作。没有人对此抱有怀疑。不过,讲完之后,自己感到了平生从未有过的不安。本来应该和作品如影随形密不可分的梗概因我而凭空诞生,它为了寻找绝对不可能遇到的对方,将永远迷失在浩瀚的宇宙里。因此,冒险仅此一次。

如今,我在失眠的夜里,还会想起那个梗概的事。在我不知道的某个城市,落满灰尘的壁橱中有个上锁的抽屉,于它那锈迹斑斑的收纳柜深处,躺着一本没有人知道的小说。纸张已经发黄,被虫子啃食,似乎不小心碰到就会哗啦哗啦碎去似的寂寞的小说。我想,我的那个梗概就是为它而写的吧。

听讲者们到底是抱着什么目的走进这间“梗概教室”的呢?虽说直接问一下就会得到答案,但是看他们那认真的样子,我就想他们一定有一言难尽的缘由,结果总是问不出口。看着他们清澈见底的目光,我有时会畏缩、呼吸困难,甚至觉得倒不如只是因为“不读书就能写出小论文”这种理由来得更让我轻松。但是我心知肚明,他们望着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讲述的梗概之源——文学。我只不过是一条隧道而已。

毫无例外,他们都很认真。为了深藏心中的目的,怀着坚定的意志坐在B谈话室的椅子上,甚至没有一个人打哈欠或咳嗽。不知从A谈话室还是C谈话室传来了手风琴声、打拍子声和笑声,但立刻就被B谈话室的寂静所吞没,化成微波远去了。

六个人慎重地踏进隧道。那里幽暗阴冷,看不清顶有多高出口有多远。但他们六个人坚定地一步步前进,因为相信,回响在黑暗中的我的声音将带领他们前往正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