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某日(星期五)(第3/4页)

我放下了放大镜,喝了一口开胃酒。

老妇的待客非常周到。除了上菜的时机把握得分毫不差,对苔藓的解说也精确而简洁,不卑不亢,不急不躁,人虽在我的视野之内,却仿佛不存在一般。最让我钦佩的是,她上菜时,走路平稳得不会让盘子发出一点响声。深绿色的袜子本身就如同某种奇妙的生物,在榻榻米上无声无息地滑行,和旅馆的女主人如出一辙。我想,倘若苔藓能够移动的话,必定是像她们那样走路。

熏鞘苔、凉拌银叶真藓、清蒸绒苔、炖蛇苔、球苔汤、马杉苔天妇罗……料理一个接一个端上来,无一不是优美地被盛在讲究的餐具里。每一种苔藓都必定附带个培养皿,我一边用放大镜观察,一边吃着料理。

对于菜品的味道,我做不出准确的判断,反正不是用好吃不好吃这样的标准可以判断的。凉拌菜就是凉拌菜的味道,天妇罗就是地道的天妇罗味道,苔藓本身的味道躲藏在其后面,并不怎么显露出来。不用害怕什么,赶紧出来吧——我这样对它们说着,用舌头去探索,终于品味到了苔藓的风味。不过那也只是倏忽而过,必须加倍珍惜。

因种类不同,出现在放大镜里的风景也全然不同。有刚刚把孢子全部释放出来之后的景象,也有并排几个颈卵器张大着口的模样。黏黏糊糊的油纸状、蓬松的羽毛状、颤悠悠的果冻状……形容起来就没有头了。此外,隐身在孢子体后面的蘑菇、挣扎着想要逃跑的小虫子、潜藏着的苔藓以外的异物等等,也都很有趣。

正如老妇所说的那样,这种观察苔藓真面目之后吃菜的方式非常刺激食欲。在重复着看了之后再吃的过程中,我不禁发现自己的舌头、眼睛和鼻子的功能越来越分辨不清,变得浑然一体了。为了品尝苔藓所需要的特殊感觉,正逐渐在体内生成。

“这一带的苔藓料理店很多吗?”

“不多。做冒牌料理的有两三家,真货只此一家。”

“冒牌料理?”

“就是使用绿藻啦羊齿啦海蜇之类的冒充苔藓。或是掺进海藻增加分量,或使用染色剂染成苔藓的颜色,简直可恶之极。”

“使用冒牌货的好处是什么呢?”

“因为要想食用真正的苔藓,需要秘传的技术,并非把它们剥下来使用那么简单。技术不熟练者,根本对付不了苔藓,所以就染指冒牌货。到头来,这些店不久都倒闭了。”

“这个店创业多少年了?”

“我说不清楚,听上辈人说是自从这里长出苔藓的时候就开始了。”

老妇把天妇罗的碟子和马杉苔的培养皿撤了下去,走出了客厅。

房间里渐渐昏暗下来,雕栏、挂轴、壁龛木柱都看不清楚了,只有桌子上方的白炽灯亮着。在苔藓残渣、汤汁、调料等一片狼藉中,唯独放大镜保持着威严,等待着下一个培养皿。好像没有其他客人,老妇走出去之后,没有别的声音了。尽管没有吃多少东西,却感到苔藓混合着消化液,正在胃里一点点膨胀着。雨后的傍晚,在森林深处,莫非苔藓也是这般繁殖的吗?我这么想着,抚摸自己的腹部,把浴衣带子松了一些。

最后的主菜上桌了。

“这是并齿藓的石烤锅。”

仿佛要盖过老妇的声音一般,平平的石头上的油发出了吱吱声,呈现出刚才的菜品所没有的响动。

“这东西长的地方比较特殊。”

“特殊,是什么意思……”

“长在动物的尸体上。”

“哦……”

“今天是采自野猪的尸体。”

老妇低下头,坐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我拿起了放大镜,用习惯后不需多余的动作,一下子就迅速对准了目标。

并齿藓是从尸体上原封不动采取下来的。不知是从哪个部位取下来的,是脊背,是大腿,还是胯下?培养皿里血迹斑斑,在这红色的衬托下,绿色苔藓反而更醒目了。野猪的肉、脂肪、皮肤、毛发,以及断面的毛茬儿或毛发尖端的弯曲等等,都在放大镜里看得一清二楚。并齿藓就覆盖在那块肉片上。纤细的孢子囊是那样柔弱,它无助地摇曳着,却又深深地植根于尸体中。无论尸体上多么微小的凹凸,它都能不急不慌地沉着应对,聚合孢子囊,填埋缝隙。仔细查看野猪皮肉的各个角落,发现全部被苔藓覆盖,无一点遗漏之处。这时烤锅里响起吱吱的声音,冒出了油烟,散发出尸体烤焦的气味。

我想起指着F温泉方向的野猪。想象它站累了,厌倦了堆笑,一咕噜躺倒的样子。当最后的心跳停止不久,血液还热乎的时候,最初的孢子就过来驻足。落在咖啡色毛发根部的孢子,靠着残留在身体上的潮气,不断扩张着原丝体。仿佛彼此交流过暗号一般,孢子伙伴接二连三地飞来,互相帮助。原丝体发了芽,逐渐变成苔藓的样子,覆盖了尸体。此时野猪的体温已经彻底消失了,蛆虫开始活动,内脏开始腐败,但这些并不会让苔藓有所犹豫。苔藓默默无声地完成自己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