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6/6页)

“病都好了吗?”

“谢谢,已经全好了……里见到哪儿去了?”

“你问里见哥哥吗?”

“不,我是问美祢子小姐。”

“美祢子小姐去教堂了。”

美祢子上教堂这件事,三四郎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从良子嘴里问出了教堂[157] 的名称,便与她分手道别。一连拐过三条小巷后,很快就到了教堂门前。三四郎从没接触过耶稣,也没进过教堂,他站在门前先把建筑物打量了一番,又读了揭示板的教义训示,之后,便在铁栏杆外面徘徊,不时地走上前去张望一下,只想看到美祢子从教堂出来。

不一会儿,教堂里传出一阵歌声。这就是所谓的赞美歌吧?三四郎想。高大的窗户紧闭着,大家正在里面进行着宗教仪式,听那歌声的音量,人数应该不少。歌声里也包括美祢子的声音,三四郎侧耳倾听时,歌声却停了。一阵寒风吹来,他拉起外套的领子,这时,天空里飘来一朵美祢子喜爱的白云。

他跟美祢子一起仰望过秋季的天空,地点就在广田老师家的二楼;也曾在田边的河畔静坐,当时身边还有另一个人。迷途的羔羊。迷途的羔羊。天上那片白云看起来很像一只羔羊。

突然,教堂的门打开了。人群从里面走出来,大家都从天堂回到了尘世。美祢子是倒数第四个走出来的,身上穿着条纹和服外套,低着头,从进口的阶梯往下走。她缩着肩膀,好像很冷的样子,两手交握在身前,似乎是想尽量避免与他人交谈。她这样无精打采地一直走到大门口,才突然抬起头,仿佛这时才发现路上行人熙来攘往的模样。三四郎已经脱掉帽子,他的身影映入女人的眼帘。两人就在标示教义的揭示板前向彼此靠近。

“怎么回事?”

“我正要到你家去。”

“是吗?那一起去吧。”

说着,女人退后半步,靠向三四郎身边。她跟平日一样,穿着低跟木屐。男人故意一闪,把身子靠向教堂的围墙。

“在这儿碰到你就行了。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这儿等你出来。”

“可以到教堂里来呀。外面很冷吧。”

“是很冷。”

“感冒已经好了吗?不好好保重的话,还会复发哟。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呢。”

男人没回答,只从外套里面的衣袋掏出一个棉纸信封。

“这是我向你借的钱,非常感谢你。一直都想着要还你,却拖了这么久。”

美祢子向三四郎的脸望了一眼,这回没有拒绝,伸手接了过去。接过信封后,她却不收起来,只瞪着那信封。三四郎也瞪着信封,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美祢子才开口说:“那你不就没钱了?”

“不,就是想还你,最近才请家里寄来的。请你收下吧。”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女人把信封塞进怀里。当她的手从和服外套里抽出来的时候,手里抓着一块白手帕。她把手帕放在鼻尖,眼睛看着三四郎,似乎正嗅着那块手帕。不一会儿,那只手“忽”的一下伸过来,手帕突然呈现在他面前。一股浓烈的香味猛地飘入他的鼻中。

“香水草。”女人低声说。三四郎不由自主地缩回自己的脸。香水草的香水瓶。四丁目的黄昏。迷途的羔羊。迷途的羔羊。光明的太阳高挂在天空里。

“听说你要结婚了。”

美祢子把白手帕塞进自己的袖筒。

“你知道了?”说着,她眯起双眼皮的眸子看着男人,脸上露出笑容。那眼神似拒还迎,好像要把三四郎推到远处,却又对远处的他非常关心。但她的双眉却显得十分镇定。三四郎的舌头紧贴着上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人望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嘴里发出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接着,伸出纤细的手掌遮住自己的浓眉说:“因为,我知道我的过犯;我的罪常在我面前[158] 。”

声音低到几乎无法听清,但是三四郎却听得一清二楚。之后,他跟美祢子便就此分手。回到宿舍时,母亲打来的电报已经送到。三四郎打开电报,里面只有一句话:“何时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