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5页)
现在三四郎刚巧进了这所学校,谁知进来一看,竟有野野宫这等人物。他为了进行那个光线压力的实验,已经躲在地窖半年以上。野野宫身上的服装十分朴素,要是在校外碰到他,肯定会以为他是电灯公司[32] 的技工吧。三四郎觉得他很伟大,因为他心甘情愿地躲在地窖里,毫不松懈地从事研究。然而,无论望远镜里的标尺刻度如何变化,他跟现实世界却没有丝毫的互动,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或许,野野宫打算一辈子都不去接触现实世界吧。所以说,我现在呼吸着这种静谧的空气,自然也会产生跟他一样的想法。那我大可不必犹豫不决了,干脆此生都不要和外面的现实世界有所连接吧。
三四郎的目光紧紧盯着池面,他看到水底映出几棵大树,树木更下面的底层,可以看到蔚蓝的天空。他的心已经超越电车、东京、日本,飞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然而过了没多久,他又感到心头笼上一层薄云似的寂寞,逐渐在他心底扩散,就跟野野宫独自坐在地窖里的心情一样。从前在熊本的高中时,三四郎曾经爬上寂静的龙田山[33] ,也曾睡在长满月见草的操场上,那种忘掉整个世界的感觉,他体验过好几回,但是像现在这种孤寂,却是第一次体验。
“是因为我目睹了东京的各种剧变吗?或是……?”想到这儿,三四郎的脸红了起来。他想起火车里遇到的那个女人。“看来,现实世界对我来说,似乎还是必要的。”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现实世界危险得令人无法靠近。想到这儿,他决定早点返回宿舍,写封回信给母亲。
这时,他无意中抬起眼皮,看到左侧山丘上有两个女人站在那儿。水池正好就在她们的下方,对面有一座高崖,崖上种满树木,树丛后方有一座光鲜耀眼的哥特式红砖建筑。夕阳逐渐西沉,阳光从对面全方位地横射过来。女人的脸迎着阳光。三四郎蹲在较低的阴暗处,从他的位置望过去,山丘上显得分外明亮。其中一个女人似乎觉得光线刺眼,举起团扇挡在额前。三四郎看不清这女人的脸,但她身上的和服和腰带的颜色十分醒目。女人脚上的白布袜映入三四郎眼帘,虽然看不清夹在脚趾间的鞋带颜色,但可以知悉她穿着草履。另一个女人全身雪白衣裙,手里既没有团扇,也没有其他物品。只见她抬起眼皮,额上露出一些皱纹,眺望着对岸老树形成的林荫。老树枝丫蔓生,一直从高处延伸到池面。手拿团扇的女人站在前方,白衣女人退后一步,站在山丘边缘的内侧。从三四郎的角度望去,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好像正在互相扶持。这时他心中只觉得两人的衣着色彩非常美丽。但那颜色究竟如何美丽,因为他是个乡下人,也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或文字来形容,只是径自觉得穿白衣的女人是个护士。三四郎呆望着两个女人,白衣女人已开始移动脚步,那模样却不像有什么急事,似乎只是两脚不自觉地走动起来。三四郎继续观察,看到拿团扇的女人也跟着迈开了脚步。两人像是约好了,却又像是漫无目的,一起朝山坡下走来,三四郎仍旧蹲在那儿注视她们。
坡路下方有一座石桥。如果她们不上桥的话,就会直接朝理科大学的方向走去,若是上了桥,就会走到池边来。不一会儿,三四郎看到她们走上了石桥。
那把团扇已不再用来遮太阳。女人的左手里抓着一朵小白花,一面闻着花香,一面向三四郎走来。由于她边走边闻,还不断打量鼻子下面的花朵,一双眼皮都向下垂着。走到三四郎面前大约两米的距离时,女人突然停下脚步。
“这是什么?”说着,她抬头望向天空。女人头顶上方有一棵巨大的椎树[34] ,一层又一层的树叶,浓密得连阳光也无法透过。树身呈圆形,长长的枝丫一直伸展到池边。
“这是椎树。”护士说,那语气就像在教小孩认东西似的。
“是吗?果实还没长出来嘛。”女人一边说一边转回仰起的脸,这时她顺便瞥了三四郎一眼。女人转动黑眼珠的瞬间,三四郎确实看到她的动作,刚才跟色彩有关的各种感觉一下子全抛到九霄云外,另一种难以形容的东西从他心底升起,跟他听到火车上那女人说“您这个人可真没胆量”时的感觉好像有点相像。三四郎不禁害怕起来。
两个女人越过三四郎面前,向前走去。经过他面前时,比较年轻的女人抛下刚才闻个不停的白花,走远了。三四郎专注地凝视着两人的背影。护士领头走在前面,年轻女人跟在后头。三四郎看到她那色彩缤纷的腰带上印染着白芒草的花纹。女人头上插着一朵纯白的蔷薇。在椎树的绿荫下,黑发上的白花显得特别光亮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