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5页)
“就在里面。请进吧。”工友的语气像对朋友说话似的。三四郎紧跟在工友身后,走到交叉口拐个弯,下了楼梯,来到一条泥土混着石灰铺成的走廊。整个世界突然变暗了。三四郎感觉眼前一片昏花,仿佛在烈日之下晒昏了头。过了半晌,他的眼珠才适应过来,总算看清了周围的景象。这里是一座地窖,感觉上比较凉爽,左侧有一扇敞开的门,门里探出一张脸,额头很宽,眼睛巨大,看来像是跟佛教颇有渊源的相貌。那人身上穿着西装上衣,里面是一件泡泡纱衬衣,西装上面染了好些污渍。男人的身材十分高大,清瘦的体形倒是跟这种炎热的天气非常相称。只见他竖直背脊,和头连成直线,然后伸向前方,向三四郎行了礼。
“到这儿来吧。”说完,男人把脸缩回室内。三四郎走到门前,转眼朝室内张望着,不料野野宫已径自坐在椅子上。“到这儿来。”他又说了一遍。野野宫所说的“这儿”只是一个木头架子,四角各自竖着一根木棍,上面铺了块木板,如此而已。三四郎走上前,在那木架上坐下,先向野野宫问候并自我介绍,然后拜托他今后多多关照。“嗯嗯。”野野宫嘴里连连应允,却只是听着,没说别的。三四郎觉得他的态度跟火车里那个吃水蜜桃的男人有点相似。说完了该说的开场白,三四郎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野野宫嘴里也不再连连发出“嗯嗯”。
三四郎转眼打量起室内,只见房间正中央有一张长方形栎木大桌,上面放着机器似的物体,表面缠满了粗铁丝。旁边有个玻璃大缸,里面装满了水。除此之外,桌上还放着锉刀、小刀,以及一个脱落的西服领饰。三四郎又向对面的屋角望去,那儿放着一座花岗岩石座,高度约六十厘米,上面摆着一个貌似福神渍[27] 酱菜罐头的复杂机器。三四郎发现铁罐侧面开了两个小洞,洞里闪闪发亮,有点像蟒蛇的眼珠。
“看到亮光了吧?”野野宫笑着问。接着,便开始向三四郎说明:“白天我就像这样,先准备好机器,一直等到晚上,路上的交通和其他活动都逐渐停止了,我就在这安静的地窖里,用望远镜观察那两个眼珠似的小洞。这是一种测试光线压力的实验[28] ,大约从今年的新年开始,但这些机器装置起来很费劲,所以到现在还没得到期待的数据。夏季做起来还比较轻松,一到冬天的寒夜就难熬了。就算穿着外套,系上围巾,也冷得不得了……”
听到这儿,三四郎非常吃惊,也感到不解。光线究竟会产生什么压力?那压力又有什么用处?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时,野野宫怂恿道:“过去看一眼吧!”三四郎也觉得有趣,走到石座前方五六米处的望远镜旁边,把右眼凑上去。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怎么样?看到了吗?”野野宫问。“什么也看不见。”三四郎答道。“哦,因为镜盖没有拿掉嘛。”说着,野野宫起身走过来,帮他拿下遮住镜头的镜盖。
这回,三四郎看到轮廓模糊的亮光当中出现了标尺的刻度。标尺的下方显出“2”字。“怎么样?”野野宫又问。“看到一个‘2’。”三四郎说。“马上就要出现变化了。”野野宫边说边走向前,在机器上拨弄一番。
不一会儿,亮光中的刻度开始出现变化。“2”字消失之后出现了“3”,然后又换成“4”,接着是“5”……最后停在了“10”。紧接着,数字又开始往回变,“10”消失之后“9”也不见了,接着从“8”变成“7”,“7”又变成“6”……依序回到“1”。“怎么样?”野野宫再度问道。三四郎非常震惊,从望远镜上移开眼睛。至于那刻度代表的意义,他根本连问都不想问。
三四郎向野野宫道别后,从地窖爬上地面,重新回到行人往来的地方,这才发现外面的世界仍然非常炎热。尽管空气燠热,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太阳正要向西方落下,阳光斜照在宽阔的山坡上。坡路两侧是工科[29] 的校舍,建筑物的玻璃窗被阳光照得十分灿烂,好像正在燃烧似的。天空清澄无比,西方天际燃起的火焰向那清澄的天空喷上一层淡红,火焰的热气仿佛一直吹向三四郎的头顶,半边的背脊承受着侧面射来的阳光。三四郎转身向左后走进校园的森林里。这片森林也跟他一样,背面的半侧承受着夕阳的余晖。树叶绿得发黑,叶片之间的天空已染成了鲜红色。粗壮的榉木树干上,晚蝉正在鸣唱,三四郎走到水池[30] 旁蹲下身子。
四周非常寂静,连电车的声音都听不到。原本该从赤门[31] 前面经过的电车,在大学的抗议下,已经改道绕到小石川去了。三四郎在池边蹲下的同时,突然想起自己离开家乡前,曾在《时分新闻》上看到这件事。一个连电车都不通过的大学,跟社会的距离肯定很远,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