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4/8页)

“我去找平冈,跟他好好谈谈吧。”代助说。三千代露出凄凉的表情看着他。但是代助心里很明白,关于这个问题,处理得好,当然啥事也没;若是处理得不好,就只会给三千代带来麻烦,所以他没法坚持非由自己出面不可。三千代重新站起来,到隔壁房间取来一封书信。信纸装在浅蓝色信封里,是她父亲从北海道寄来的。三千代从信封里拿出一封长信交给代助。

信里写的全是她父亲遭遇到的不堪,譬如生活里的不如意、物价涨得活不下去、举目无亲的凄苦、想前往东京却无法成行等等。读完了信,代助细心地卷起信纸,交还给三千代,这时她眼中已经满是泪水。

三千代的父亲曾经拥有一些土地,也算得上薄有资产。日俄战争时,他听信别人推荐,开始做起股票生意,结果却输光了钱。最后只好横下心肠,把祖上留下的土地全数卖光,移居到北海道。今天读到这封信之前,代助从未听闻三千代的父亲离去后的消息。她哥哥还活着的时候,最常跟代助说的一句话就是“亲戚这东西有也等于没有”。结果现在就像他说的,三千代能够依靠的,只有父亲和平冈了。

“你真是令人羡慕。”三千代眨着眼皮说。代助没有勇气否认。半晌,三千代又问:“怎么?你还不打算结婚吗?”听到这个问题,代助也不知如何作答。

他默默地望着三千代,看着看着,女人颊上的血色逐渐退去,看起来比平日更加苍白。代助这时才发现,自己跟三千代再继续相对而坐是很危险的。因为就在刚才这两三分钟之间,发乎自然情意的交流正无意识地驱使他们越过了应守的规范。代助原先已有心理准备,即使踏过了那条线,他也能不动声色地退回去。平日阅读西洋小说时,看到故事里那些男女所说的情话,那么露骨又放肆,直接而浓烈,代助总是难以理解。若是直接阅读原文,他还能勉强读下去,但若翻译成日文,就太令人倒胃口了。所以他从来不曾打算利用这些外国台词,来拉近他跟三千代的关系。至少,他觉得他们之间只用平常的词句就已足够,只是,在这种交流过程中,却潜伏着不知不觉从这一点滑向那一点的危险。而现在,代助就在危险关头努力地停下脚步。告辞回家时,三千代送他到玄关。

“我快要寂寞死了,别忘了再来看我呀。”她说。女佣仍在后面浆洗衣物。代助出门迈向大路,摇摇晃晃地走了一百多米。尽管他明白自己已在紧要关头及时止步,但他,心里却连半点欣慰也没有。然而,若问他是否心生后悔,早知如此,不如继续坐下去,然后顺其自然地把话说完?说实在的,他倒也没这种想法。现在回想起来,不论在刚才那个紧要关头离开,或是再过五分或十分钟才告辞,结果都一样。他现在才觉得,自己跟三千代的关系已经比上次有所进展。不,其实上次见面时,已有相当的进展。代助开始顺着时间回顾自己跟三千代的过去,不论哪个瞬间,都能看到两人之间燃出的爱情火花。回忆到最后,他发现三千代嫁给平冈之前,等于早已嫁给了自己,这个结论就像一块重物似的,突然砸进他的心底。代助的脚步被那重物砸得摇来晃去,几乎无法站稳。走进家门的时候,门野向代助问道:“您的脸色好糟糕哇。发生了什么事吗?”代助走进浴室,拭净了苍白额头上的汗水,再把头发浸在冷水里,浸了好长一段时间。

之后接连两天,代助都没出门。第三天下午,他搭上电车到报社找平冈。代助已下定决心,要帮三千代跟平冈当面详谈。他把名片交给报社的伙计之后,在门房里等候着。房间里满是灰尘,正在等待的这段时间,代助再三从袖管里掏出手帕捂住鼻子。不一会儿,终于有人过来领他前往二楼的会客室,但这儿也是个阴暗狭窄的房间,不但空气不流通,还又闷又热。代助掏出烟,抽了一根。一扇写着“编辑室”的房门,自始至终一直敞开着,只见熙熙攘攘,不断有人进出。不一会儿,代助想要约见的平冈也在门口出现了。他穿着代助上次看过的那身夏季西装,戴着和上次一样漂亮的衬领和袖扣。“啊!好久不见。”平冈说着,走向代助面前。他看来似乎很忙。代助被迫般地站起来,两人站着聊了几句,但这时刚好是编辑最忙的时段,根本无法细谈,代助便问平冈什么时候有空。平冈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真不好意思。那可否请你过一小时之后再来?”平冈说。代助便拿起帽子,从那又黑又脏的楼梯重新走下来。到了报社门外,刚好外面吹起了阵阵凉风。

代助漫无目的地在路上闲逛,同时也在心里盘算,等一下见到了平冈,该如何切入正题。他觉得最重要的,是帮三千代寻求一些慰藉,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他知道自己做这件事,很可能会惹恼平冈。代助心里也已预料,这件事倘若搞得不好,最糟的结果就是必须跟平冈绝交。然而,事情要是搞到那个地步,他又如何能救三千代?对于这一点,代助却没想出任何办法。他既没有勇气要求三千代,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也无法不让自己为三千代做些什么。所以他今天来找平冈,与其说是理智想出的妥善对策,不如说是爱情旋风卷起的冒险行动。这种做法跟他平日的作风完全不同,但是代助没发现这一点。一小时后,他又站在编辑室外等候。不一会儿,代助就跟着平冈一起离开了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