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8页)

代助今天也一直躺着,直到钟声完全从耳底消失,才从床上爬起来。走进起居室之后,他看到自己的早餐放在火盆旁边,上面罩着一块小竹帘。柱上的时钟已经指向十二点。老女佣似乎已经吃过午饭,正把手肘撑在装饭的木桶上打瞌睡。门野则不见踪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代助走进洗澡间,洗完了头发出来,独自在起居室的小膳桌前坐下,吃了一顿颇为寂寞的午餐,饭后,又重新回到书房。很久没碰书本了,他决定今天要花点时间念书。

代助拿起一本念了一半的外文书,打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这才发现前面的内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在他的记忆里,这种现象可不多见。代助从学生时代起就爱念书,毕业后,他不仅不必忧虑生活,还可以随意买书阅读。他对自己拥有的这种身份,一直都很自豪。只要一两天没读书,他就习惯性地觉得自己荒废了学业。所以平日就算忙碌不堪,他也会想办法接近书本。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唯一的本领就只有读书。

现在,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一面抽烟,一面把那读了一半的书本又往后翻了两三页。但为了弄懂书上究竟说了些什么,还有接下去写些什么,却令他绞尽了脑汁。这种过程不像搭渡船登上码头那么简单,他现在有点像是不小心踏进“道路甲”之后,又得立刻转向“道路乙”。不过代助还是耐着性子,强迫自己的眼球在那一页书上来来回回地转了大约两小时,转到最后,他再也受不了了。从某个角度来看,刚才读到的那堆铅字,确实具有某种意义并已刻印在他脑中,但是那堆铅字却完全没有渗进他的血肉,这种感觉有点像隔着冰袋嚼冰块,令他感到意犹未尽。

他把书本倒扣在桌上,心想,眼下这种状况是没法念书了,同时也觉得自己根本无法静下心来。目前最令他痛苦的,不是平日那种倦怠感,因为他的头脑现在并不是什么都懒得做的状态,而是一种必须做点什么的状态。

代助起身走向起居室,重新披上那件叠好的外套,又到玄关穿上先前丢在那儿的木屐,朝向门外奔去。这时下午四点左右,他跑下神乐坂之后,也不知要到哪儿去,便跳上第一辆映入眼帘的电车。车掌问他:“到哪儿?”代助随口说了一个地名,然后掏出皮夹。打开一看,上次把旅费给了三千代之后,还剩下一些,就放在第三层的底下。代助付钱买好车票,拿出剩下的钞票数了一数。

这天晚上,他一直待在赤坂一间有艺伎服务的私人会所,还在这儿听到一个有趣的传闻。据说有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跟前任男友发生关系,怀了对方的孩子,等到孩子快要出生时,女人却伤心得整日流泪。有人问她原因,女人回答说,因为我这么年轻就要生孩子,实在太悲惨了。这女人觉得自己陶醉在爱情里的时间太短暂,而母婴关系的压力却毫不留情地落在自己年轻的肉体上,因而感受到人世的无常。当然,这女人并不是一名良家妇女。她把全副精神都投进肉欲与爱情里,除了这两样东西,其他全不放在眼里。代助听了故事之后觉得,这女人的想法倒是蛮有意思的。

第二天,代助终究按捺不住,又前去拜访三千代。出门前,他先在心底打好了腹稿,决定告诉三千代,自己来看她,是因为一直很担心,上次给她那笔钱之后,不知道她是否告诉了平冈,如果说了,会不会在他们夫妻间引起什么风波?他还打算进一步解释,这份“担心”使他整天如坐针毡,总是在路上往来徘徊,走着走着,最后就走到三千代家来了。

从家里出来之前,代助把昨晚穿过的内衣、单层和服全都换成新的,连心情也随之焕然一新。户外正是温度计的度数逐日高升的季节,才走了几步,就觉得头顶的阳光炽热无比,又冷又湿的梅雨季可能一时还难以降临。代助今天的状态跟昨晚完全不同,看到自己的黑影落在阳光灿烂的空气里,心情十分低落。虽然头上戴了宽边草帽,心底却暗自期盼着:梅雨季快点降临就好了!其实只要再过两三天,那个季节就要来了。代助之所以觉得脑中阴沉沉的,似乎正是在预报梅雨即将来临。

来到平冈家门前时,代助那覆在晕眩大脑上的一头厚发,早已热得连发根都在喘息。进门之前,他先摘掉头上的草帽。玄关的格子门上了锁。他循着屋内的声响绕到后门,看到三千代正在跟女佣一起浆洗衣物。浆洗板竖着斜靠在仓库旁的墙上,三千代正从木板背后伸出纤细的脖颈,弯身把那皱巴巴的衣物细心地摊开拉平,这时,她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转眼望向代助。过了好几秒,她都没说话。代助也呆呆地站在那儿。半晌,他才开口说道:“我又来了。”代助刚说完,三千代也举起湿淋淋的手向他摇了摇,转身便从后门往屋里奔去,同时还用目光示意代助重新绕回前门。三千代亲自从屋里走下脱鞋处,从里面打开格子门的门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