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3/5页)

代助朝后门旁的书生房里偷窥一眼,一面踏上门槛,一面跟房间里的书生谈笑了几句,便直接走向洋式客厅。一拉开门,看到嫂嫂坐在钢琴前正舞动着两手。缝子站在嫂子身边,身上穿着袖管极长的和服,头发则跟平日一样披在肩头。代助每次看到缝子这发型,就想起她坐在秋千上的模样。黑色发丝和粉红丝带,还有黄色的绉绸腰带,一起随着阵风飘向天空,那鲜明的影像至今仍然深刻地留在代助脑海里。

这时,母女俩一起转过头来。

“哎呀?”缝子跑上前来抓起代助的手,用力将他拉向前方。代助跟着她走到钢琴前面说:“我还以为是哪位著名演奏家在弹琴呢。”梅子没说话,只耸起眉头,笑着连连摇晃两手,不让代助继续说下去。接着,又主动对代助说:“阿代,你弹一下这段让我瞧瞧。”代助沉默地坐在嫂嫂的位子上,一面看着琴谱,一面熟练地舞动十指。弹了一阵之后,他说:“大概是这样吧。”说完,代助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接下来大约半小时,梅子跟女儿轮流坐在钢琴前反复练习相同的部分。过了好一会儿,梅子才说:“好,就练到这儿吧。我们到那边去吃饭吧。叔叔也一起来呀。”说着,梅子站起身来。

房里的光线早已转暗。从刚才到现在,代助耳里听着琴音,眼睛注视着嫂嫂和侄女雪白的手指来回飞舞,偶尔也把视线转向门框与屋顶之间的镂花木雕画,在这段时间里,他几乎忘了三千代和借钱的事。走出客厅时,代助无意中回头,只见昏暗的房间里,那幅画上的深蓝浪涛卷起点点白沫,看得十分清晰。这是代助请人画上去的,波涛汹涌的海上,层层金云堆积在空中。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那团云朵的轮廓画得非常巧妙,看来极像一座巨大的裸体女神,她的发丝凌乱,身体飞跃,好似正在狂飞乱舞。代助当初请人画这幅图像,原想体现华尔基里(7) 站在云端的英姿。他在脑中描绘这幅看不出是云峰还是女巨人的巨大云彩画时,曾经暗自窃喜。谁知木雕画完成,嵌上墙壁之后才发现,成品跟他的想象相差得实在太远了。代助随着梅子踏出房间时,华尔基里几乎失去了踪影,深蓝的波涛也已消失,只看到一大团白沫构成的灰白。

起居室已经点亮电灯。代助跟梅子一起吃了晚餐,两个孩子也跟他们同桌。饭后,代助叫诚太郎到哥哥的房里拿来一根马尼拉烟,边抽烟边跟嫂嫂闲话家常。不一会儿,孩子该预习明天的功课了,母亲提醒他们各自回房准备课业,两个孩子这才走出房间。

代助想,猛然开口借钱,不免突兀,还是从无关紧要的事情谈起吧。他先说起刚才看到父亲和兄长坐着曳纲人力车匆匆而过,再说到上次哥哥请他吃饭,接着又问嫂嫂:“上次怎么没见您到麻布来参加园游会?”然后又说父亲写的汉诗大都形容得过分夸张,等等。代助跟嫂嫂一问一答地聊着,突然从嫂嫂嘴里听到一件新鲜事。其实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就是父亲和兄长这阵子突然变得很忙,整天到处奔走,尤其是最近四五天,简直忙得连睡觉的时候都没有。“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吧?”代助装出平静的表情试探地问道。嫂嫂也用平时的语气说:“对呀!发生什么事了吧。”“可是父亲和哥哥都没对我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哇。”代助答。“阿代,比那更重要的,是上次提到的对象……”嫂嫂才说到这儿,家里的书生走进起居室来。

“老爷刚来电话说,今晚也要很晚才能回家。如果某人和某人来了,要想办法请他们到家里招待一下。”说完,书生又走了出去。代助生怕嫂嫂又把话题扯回他的婚姻问题,那可就麻烦了,便直截了当地说:“嫂子,我今天来,是有点事想请您帮忙。”

梅子十分真诚地倾听了代助的说明。前后大约花了十分钟,代助才将经过交代完毕,最后又向梅子说:“所以我就厚着脸皮来找您借钱啦。”代助刚说完,梅子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

“这样啊。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还钱呢?”代助做梦也没想到,梅子会向自己提出这种问题。

他跟刚才一样,依旧用手指戳着下巴,直愣愣地观察着嫂嫂的神情。

梅子的表情显得比刚才更加认真,这时她开口说:“我没有讥笑你的意思哦。你可不要生气。”

代助当然不会生气。他只是没料到叔嫂之间会有这种问答。既然话都说出口了,还要彼此敷衍着说什么“借钱”“还钱”,只会令他更加难堪,所以眼前这个暗亏,他也只能认了。梅子看到代助的反应,觉得小叔子已掌握在自己手掌心,接下来的话,也就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