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6/7页)

说到这儿,代助停下来吸了口气,转眼望着三千代,她似乎感到很无聊。代助很客气地问道:“三千代,你觉得我的想法如何?像我这样优哉游哉,不是很好吗?不赞成我的想法吗?”

“我觉得你这种又像厌世、又像优哉游哉的想法,有点难懂。我可一点也不明白。不过,我看你很像是在自欺欺人哟。”

“是吗?哪个部分?”

“哪个部分啊?欸,你说呢?”三千代看着丈夫说。平冈正把手肘压在大腿上,撑着脸颊沉默不语。尽管嘴里没说半句话,却举手伸出酒杯送到代助面前。代助也默默地接过酒杯,再由三千代为他斟上一杯酒。

代助把酒杯送到唇边时想着,也不需要再往下多说什么了。刚才说了那么多,原本也不是想让平冈接受自己的想法,而且今天也非为了听取平冈的意见才到这儿来。代助从一开始就很明白,自己跟平冈已注定永远都得站在对立的两边,他决定结束斗嘴,把话题拉到一般社交方面,这样三千代也能一起参与闲聊。

不过,平冈这家伙只要几杯黄汤下肚,便喜欢紧追不舍地与人争论。现在他已挺起红通通的胸膛,连那胸毛深处都已泛红。只听平冈说道:“有趣!真有趣!如我所见,那些正在社会某个角落跟现实奋斗的人,他们可没闲工夫想你说的这些。你说日本贫穷也好,孱弱也好,反正只要忙着干活,什么都能抛到脑后。你说整个世界都在堕落,但我们活在其中却毫无所觉。或许像你这种闲人,看到日本贫穷,或看到我们堕落会受不了,但你这番话,应该等你变成跟这个社会无关的旁观者之后再说。换句话说,你就是因为还有闲情逸致欣赏镜里的自己,才会有这种感觉。不管是谁,只要是忙起来,哪还顾得了自己的脸孔啊?”

平冈啰里啰唆地说了一大堆,突然想起这种比喻,似乎觉得找到了有力的铁证,便得意地暂时闭上了嘴。代助无奈地露出一丝浅笑,不料平冈又立刻补充道:“你就是因为不缺钱,才会完全不懂。不愁衣食嘛,当然不想工作。总之呀,你这样的公子哥儿,只有嘴里说得好听……”

听到这儿,代助对平冈感到有点厌恶,便打断他的话。

“有事做是不错,但是工作应该超越糊口的层面才有价值,所有神圣的劳动都不是为了面包。”

平冈眼中露出了不悦,他不可置信地窥视着代助。

“为什么?”平冈问。

“为什么?只为糊口的劳动,并不是为劳动而劳动。”

“你这种逻辑学试题里才会出现的理论,我可不懂。可否改用更通俗易懂的说法阐述一下?”

“就是说呀,为了糊口的职业,很难真诚以对。”

“我的想法跟你正好相反。正是因为要糊口,才会拼命工作呀。”

“或许会愿意拼命地工作,却不见得能够真诚地工作。如果说是为了糊口而劳动,那糊口与劳动之中,究竟哪个才是目的?”

“当然是糊口啦。”

“看吧。如果是以糊口为目的的劳动,当然就采取容易填饱肚子的方式来劳动,对吧?如此一来,不论从事哪种职业,或是如何劳动,都不重要了,结论就是,只要能换取面包就行,不是吗?劳动的内容、方向,甚至作业顺序都掌握在别人手里,这种工作就是堕落的劳动。”

“你又在空谈理论了。真是的!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呀。”

“那我就举个最好的例子给你听吧。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是我从书上看来的。据说织田信长家里请来一位颇有名气的厨师,信长刚开始吃他的料理,觉得味道很糟,就把他叫来骂了一顿。那厨师首先端上最好的菜肴,结果却遭到主人责骂,后来就只做些次等或三等的料理送上去,不料竟受到主人称赞。你看看这位厨师,或许这男人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拼命干活,但是从他的烹饪技艺这个角度来看,原本该为劳动而劳动的他,不是很不诚实吗?难道不能说是一位堕落的厨师?”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如果不那样做,就会丢了饭碗呀。”

“所以啦,不愁衣食的人若不是为了兴趣,是不会认真工作的。”

“如此说来,没有你那样的身份,还谈不上神圣的劳动呢。那你更有义务去劳动啦。三千代,对吧?”

“对呀!”

“怎么我觉得说了半天,又绕回开头的地方了,所以我才说争论是没有价值的。”说着,代助搔搔脑袋,他跟平冈之间的争论这才结束。


(1)  《煤烟》:指漱石的弟子森田草平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于1909年1月至5月在东京《朝日新闻》连载。故事内容是森田草平自己跟日本女作家平冢雷鸟之间的恋爱事件。平冢雷鸟也是推行日本女性解放运动的著名思想家。当时把森田推荐给《朝日新闻》的,就是夏目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