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5页)

“她身体不太好嘛。”

“看起来好像真的不太好。我就觉得她脸色有问题,跟平冈先生大不相同。那个人的身体真棒。昨晚我跟他一起去洗澡,那体格可惊人了。”

不一会儿,代助重新回到书房,一连写了两三封信。一封写给他在朝鲜统监府(3) 工作的朋友,感谢对方先前寄来的高丽烧(4) ,另一封写给他在法国的姐夫,拜托他帮忙买些廉价的塔那格拉(5) 。

午后,代助出门散步经过门野的门外时,偷瞄了一眼,发现门野又倒在那儿呼呼大睡。代助看到他那两个天真烂漫的鼻孔,心里很是羡慕。说实在的,昨晚他倒在那儿翻来覆去睡不着,难熬得要死。平时放在枕边的怀表整夜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简直吵死人,代助最后没办法,只好把它塞到枕头下面,谁知嘀嗒嘀嗒的声音依然吵得脑袋发晕。他听着那声音,所有属于潜意识的部分都掉进黑暗的深渊,脑中却始终忘不了那根缀补黑夜的缝衣针,正在一步一步毫不停留地从他脑中走过。更奇怪的是,那针脚向前的嘀嗒声竟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丁零丁零的虫鸣声,好像正从玄关旁那棵美丽盆栽的叶缝里不断冒出来……现在回想起昨夜那个梦,他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连接沉睡与觉醒之间的那缕细丝。

代助这人不论对任何事,只要心中生出了兴趣,就喜欢追根究底,彻底研究一番。更何况,他的头脑也不笨,虽然深知自己这种习性有点傻气,反而更加不肯放过好奇的事物。譬如三四年前,他为了弄清自己平日究竟如何陷入熟睡而做过一些尝试。每天晚上,他先钻进棉被躺下,等到睡意逐渐降临的瞬间,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啊!就是现在!我就是这样睡着的。”就在灵感浮现的那一秒,他立即惊醒了。又过了一会儿,待他重新感到睡意时,不禁又再叹道:“啊!就是现在!”那段日子,代助几乎每晚都被这好奇心害惨了。同样的剧情总得重复两三遍,弄到后来,连他自己也受不了,一心只想摆脱这种痛苦,同时也深感自己实在愚蠢。其实代助心里很明白,就像詹姆士(6) 所说的,若想探究原本模糊不清的事物,借此厘清从前怀抱的疑问,等于点着蜡烛研究黑暗,摁着陀螺观察陀螺运转,照这样下去,自己一辈子都别想睡觉了。然而,心里虽然明白这个道理,每天一到晚上,代助还是不时会被惊醒。

这种痛苦的现象大约持续了一年多,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算逐渐消失了。现在再把昨夜的梦境跟当时的困境两相对照,心里不禁感到好笑。因为他觉得抛开自己理智的一面,以最原始的状态走进梦乡,这种过程才比较有趣。代助也有点好奇,说不定这种状态就跟发疯的时候一样。代助自认以往从未激动得失去过理智,所以他坚信自己不会发疯。

接下来的两三天,代助或门野都没听到平冈的任何消息。第四天下午,代助受邀到麻布的某户人家参加园游会。男女宾客人数众多,主宾是个身材极高的男人和他戴着眼镜的夫人,男人据说是英国的国会议员还是实业家(7) 之类的人物。夫人是个美女,美得令人觉得她到日本这种国家来有点可惜。这位夫人满面得意地撑着一把岐阜县特产的手绘阳伞,也不知她是从哪儿买来的。

这天天气非常好,天空一片蔚蓝,身穿黑礼服的宾客站在宽阔的草地上,从肩头到背脊都能确实感觉出夏日已经来临。那位英国绅士皱着眉抬头眺望天空,“真美呀!”男人说。“Lovely!”(可爱)他的夫人答道。两人说这话时的声调显得特别昂扬有力。代助心想,英国人表达赞美的方式真是特别!

主宾夫人也跟代助搭讪了几句,但是谈不到三分钟,代助就找不到话题,便立刻退到一旁。

很快,另一位穿着和服、特意梳了岛田髻(8) 的小姐,还有一位曾在纽约经商多年的男人即刻插嘴接过话题。这个男人向来自认是英语天才,凡是这种说英语的集会,他是一定要出席的,不但喜欢跟日本人用英语聊天,更喜欢在餐桌上用英语发表即席演说。此人还有个毛病,不论说些什么,说完之后,总是发出一阵觉得有趣极了似的大笑,有时笑得连英国人都不免讶异。代助真想劝他不要再这样傻笑了。那位小姐的英语说得也很不错,据说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曾对英语下过一番功夫,家里还请了美国女人当她的家庭教师。代助对她的英语非常佩服,一面听一面想:“她的语言天分倒是比她的容貌强多了。”

代助今天之所以受邀,倒不是自己认识主人或那对英国夫妇,主要是受到父亲和兄长的社交地位庇佑,才收到了请柬。他走进会场后,便四处闲逛、打招呼,不停地向宾客点头致意,不一会儿,他发现哥哥也站在宾客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