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3/4页)

每次碰到平冈的这位妻子,代助从不喊她夫人,不论任何时候,代助总是如同她结婚前一样,左一声三千代,右一声三千代,叫着她的本名。那天跟平冈分手后,代助转身又朝着旅店走去,他很想跟三千代谈谈,却又觉得自己不该过去。走了几步,他停下脚步思索了一会儿,又完全想不出自己现在看看三千代有何不对。尽管如此,他还是心生畏怯,无法举步向前。其实,只要他肯鼓起勇气,还是能前往旅店,但对代助来说,要他鼓起这种勇气,却也是一件令他痛苦的事情,想来想去,也只好返身回家了。然而,回到自己家之后,他的心情变得很奇妙,心里老是七上八下,非常不安,还夹杂些悬念。代助便又出门喝酒。他的酒量很好,几乎可说是千杯不醉,这天晚上,代助喝得比平时还多。

“那时你一定是有什么毛病!”代助斜靠在椅上,用比较冷静的眼光责备着自己的影子。

“您叫我吗?”门野又跑进房间问道。他已换下和服长裤,脚上的布袜也脱掉了,露出两只像糯米丸子似的光脚。代助看着门野的脸没说话。门野也望着代助的脸孔,站在原处发了一会儿呆。

“咦?您没有叫我吗?哎呀!哎呀!”门野嘴里嘀咕着退出房间,代助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笑。

“阿姨,跟你说没叫我吧。我就说奇怪嘛,也没听到拍手什么的声音呀。”门野的声音从起居室传来,接着又听到门野和老女佣的谈笑声。

就在这时,代助正在期盼的客人来了。负责迎客的门野露出讶异的表情走进来,一直走到代助身边,还是满脸的讶异。“老师,那位夫人来了。”门野低声说。代助无言地离开座位,走进客厅。

平冈的妻子因为皮肤白皙,头发显得特别乌黑,天生一张鹅蛋脸,长得眉清目秀,细看之下,令人觉得她的眉目间飘浮着一种悲凉,很像旧日浮世绘里的女人。这次回到东京之后,她的气色好像比从前更糟了。代助第一次在旅店看到她时,心中不免一惊,最初以为是长途跋涉,火车坐得太久,身体还没恢复过来,细问之后才知道不是因为舟车劳顿,而是气色从来都没好过。代助听了觉得非常怜悯。

三千代离开东京后第一年,生了一个孩子,但是孩子刚出生没多久就死了。之后,三千代便得了心绞痛的毛病,一天到晚都病恹恹的。刚开始,她只是全身无力,拖了很长一段日子,始终都没恢复,这才请了医生诊治。谁知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告诉病人,或许是一种病名复杂的心脏病。接着医生又宣布说,如果真是那种心脏病,那可是不治之症,因为从心脏动脉流出的血液,会不断慢慢回流,这种病想要根治是不可能的。平冈听了医生的话,也慌了手脚,几乎想尽办法帮三千代调养身子。或许也因为调养得当吧,一年多后,三千代的身体恢复得很不错,精神也变好了,脸色几乎和从前一样鲜艳光润,三千代自己也颇感欣慰。然而,就在他们搬回东京前一个月,三千代的气色又变得很糟。不过医生认为,这次的问题倒不是出在心脏。虽说三千代的心脏现在还不算非常健康,但绝不像从前那么糟糕。医生诊断后表示,按照目前的状态看来,三千代的心脏瓣膜没有任何问题……以上这些过往都是三千代亲口对代助说的,代助听完之后望着她的脸孔说:“如此说来,毕竟还是因为忧虑,才变成这样吧。”

三千代有一双明艳的眸子,双眼皮的线条漂亮地重叠在一起。眼睛的轮廓又细又长,当她凝神注视物体时,不知为何,两个眼睛显得特别大。按照代助的推断,应该是因为她拥有一双漆黑的眸子吧。早在三千代嫁为人妻之前,代助就经常看到她这双眸子,直到现在,他对三千代的这双眼睛仍然记忆犹新。每当他忆起三千代的脸庞时,脸孔的轮廓还没显现,这双乌黑又带着湿润光泽的眸子,便“唰”的一下浮现在代助的眼底。

而现在,三千代被人领着穿过走廊,来到客厅,并已在代助面前坐下,一双美丽的玉手交叠着放在膝上,压在下面的那只手上戴着戒指,放在上面的那只手也戴着一枚戒指。这枚戒指的设计比较时髦,纤细的金框上镶着一粒很大的珍珠,是三年前代助送给她的结婚礼物。

三千代抬起了头,代助忽然看到那双眼睛,心中不免一震。

“火车到达东京的第二天,我就该跟平冈一起来拜访,但是因为身体不适,没法出门,后来就一直没机会跟平冈一起出门,所以拖延到现在,今天刚好……”说到这儿,三千代突然闭嘴不言,接着,又像是猛然醒悟似的忙着致歉,“上次你来看我们那天,平冈正好急着出门,真抱歉,那时太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