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个女人 第九章 爱使一个聪明的男人采用计谋

老式的红土贩子现在已很少见。由于铁路的开通,韦塞克斯的庄户人已经不需要这些靡菲斯特[1]式的来客了,这种鲜艳的染料,原是牧羊户准备把羊送上集市时大量需要的,现在他们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来获得。当年,从事这项职业就意味着要定期赶路,前往采土场挖取红土,除寒冬腊月外,一年得有好几个月在野外过着餐风宿露的生活,还要在数以百计的农庄中串来游去,不过,尽管他们过的是一种阿拉伯游牧民族般的生活,但稳定的收入却使他们腰间的钱包总是鼓鼓囊囊的,使他们保持着一种受人尊敬的地位,而如今,尽管还有这种人存在,但他们正在一点点失去往昔那种富有诗意的生活方式。

任何东西只要碰上红土,便会染上那鲜亮的色彩,而且,任何人只要鼓捣半小时的红土,便会留下清晰无误的印痕,就好像该隐的印记[2]一样。

第一次看见红土贩子,在一个孩子的一生中绝非一件小事。一个幼小的心灵从开始有想象力以来,在他所做的恶梦中,一个血红色的人形就是恶梦的极致了。许多年代以来,韦塞克斯的母亲们就总是用“红土贩子要来抓你了”这句话来恐吓孩子们。在本世纪开始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这种地位被波拿巴成功地取代了[3];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后者开始失势走恶运,那句老话又恢复了它早期所具有的显赫地位。而现今,该轮到红土贩子步波拿巴的后尘了,在他所处的这片总是有着陈腐鬼怪的国土上,充满了现代的种种发明。

这个红土贩子过着像吉卜赛人一样的生活;但他蔑视吉卜赛人。他的行当差不多就和到处游动的编筐垫的贩子一样很兴旺,但他和那些人没有往来。他的出身、他的教养要比那些牛贩子强得多,在他到处漫游时,身边就不断有这些牛贩子来来往往,而牛贩子们只是跟他点点头而已。他的货物要比流动小贩们的货物贵得多;可这些小贩却并不是这么想的,在从他的马车旁经过时,小贩们总是两眼直视前面,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身上的颜色太不寻常了,以致用他作对比,让人觉得那些跑场子的人和蜡像展览上的人像差不多都可以称得上是绅士了;可他却不屑于跟这种人为伴,结果总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红土贩子总是能在大路上来往的各色人等中发现自己的位置,然而他并不属于这些人。他的职业总是让他孤立,而他也往往显得形单影只。

有时,人们听说,红土贩子都是些犯有罪愆之人,他们犯了罪,却让别人为他们的罪而蒙受冤枉遭受痛苦,尽管他们脱逃了法律的制裁,却逃脱不了良心的谴责,结果便选择了这个行当,作为自己终身的赎罪行为。要不,他们又为了什么要选择这个行当呢?眼下的情况中,提出这么个问题便显得特别贴切。因为这天下午进入埃顿荒原的这个红土贩子就是一个实例,这么一个怪僻的职业,即使就是一个丑陋之人原本也足以胜任,可他是这么个讨人喜欢的人,却要糟蹋自己去从事这个职业。这个红土贩子看上去令人生畏的一个原因,就是他浑身上下的这种颜色。没了这种颜色,他就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朴实的常人,同我们经常看见的常人没什么两样。一个目光敏锐的观察者会不由自主地认为——说真的,这种观察从某种角度来讲是真切的——他之所以放弃自己在生活中恰如其分的位置,是因为他失却了对生活的兴趣。还不仅止于此,在看到他以后,人们还会大胆地猜出他是个心地纯真,而又敏锐(不过还没敏锐到奸诈的程度)的人。

他缝补着袜子,陷入了沉思,整张脸变得毫无表情。随后,他的脸松弛了,接着又出现了那种令人同情的悲哀神色,那天下午他赶着马车在大路上走去时,脸上就一直是这种表情。一会儿,他的针停住了。他放下了手中的袜子,站了起来,从大车一角的钩子上取下一只皮袋。袋里装有不少东西,内中有一只棕色的纸袋,从纸袋折叠过的破损情况看,似乎这只纸袋已经给仔细地打开又包上许多次了。他坐在车内唯一的一只三脚挤奶凳上,借着一支蜡烛的光亮,仔细查看着他的纸包,然后从中取出一封很旧的信,把信摊开。信原先是写在一张白纸上的,但由于它所处的意外环境,信纸如今呈现出一层淡淡的红色;而黑色的字体看起来就像是映衬在血红阳光下的冬季树篱的细枝。信落款的日期是两年前的某天,署名“托马茜·约布赖特”。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迪格雷·维恩——在我从庞德大院往家去的时候,你赶上了我,向我提了这个问题,真令我大为吃惊,所以我恐怕当时没能让你完全弄明白我的意思。当然,要是当时我姑妈没来接我,我本来可以当即就把一切向你解释清楚,可我姑妈一来,就没机会了。打那以后,我一直惴惴不安,因为你明白,我一点不想伤害你,然而恐怕我眼下所做的会有悖于我当时的初衷。迪格雷,我不能嫁给你,也没法想象让你把我叫作心上人。真的,迪格雷,我不能。我这么说,希望你别太往心里去,也别感到十分痛苦。想到可能会造成这种后果时,我便感到十分伤心,因为我十分喜欢你,在我心里,除了我的堂兄克莱姆,就总是你了。我们不能结婚有许许多多原因,我没法在一封信里把它们一一列举出来。在你跟着我时,我绝对没想到你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因为我根本就从没把你看做是我的情人。你千万别因为我在你讲话时笑起来而骂我;你以为我这么笑你,是把你看作一个傻瓜,那你是误解了。我之所以发笑,是因为我觉得那想法实在太怪了,我根本不是在笑你。从我个人来讲,不让你向我求婚的最大原因,是我在同你一起走路时,从没有一丝要成为你妻子的女人应有的满足感。跟你想的不一样,我心中并没有其他人,因为我并没有鼓励过任何人向我求爱,我生活中从来没有过这种人。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姑妈。我知道,即使是我想接受你,她也是不会同意的。她非常喜欢你,但她想让我找一个地位稍高些的男人,而不是个小小的奶场主,她想让我同一个有职业的男人结婚。我希望你别因为我写得这么坦率而记恨我,不过,我感觉得到你或许会想再见到我,可最好我们还是别再见面了。我将始终把你看成是一个好人,并企盼你能富裕起来。我托简·奥查德家的小姑娘把这信带给你——迪格雷,我将始终是你忠实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