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露丝

[鲍尔城(1),伦敦旁,1599年]

我没日没夜地走了三天。我的脚已经红肿起疱了,磨得非常疼。我的眼睛干涩,这几天我只在小路上或者高架桥上稍稍休息过,因此疲惫不堪。事实上,我几乎没怎么睡过。我身上还背着一把鲁特琴。我真的非常饿,这三天我只吃过路边的一些浆果和蘑菇,还有一个贵族老爷骑马经过我的时候,看我可怜赏我的一小块面包。

但其实这一切都还好。

事实上,这些插曲能够让我暂时忽略自己内心的焦灼。这种焦灼几乎要撕裂了我,眼前的草地和树木,每一条溪流都让我焦躁。每当我闭上眼睛,我都会想起我的母亲,最后一天她被人们高高甩在空中,她的头发被风吹起,她的哭声一直在我耳边响起。

这三天,我不人不鬼。我回到爱德华石头镇,回到我们原本居住的地方,但我不敢留在那里。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是凶手。我回到小屋,拿起母亲的鲁特琴,想要找到我们原本的存款,但一无所获。然后我离开了,逃走了,我不能再待在爱德华石头镇,我也不想再看到贝丝·斯莫或沃特·恩肖这类人,我甚至不敢再靠近约翰·吉福那一家。我想逃避这种恐惧和失落的感觉,这种根植于内心的寂寞感,但当然,我很难躲开。

我逃往伦敦,别人告诉我,我去伦敦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座鲍尔城,里面有一条费尔菲尔德路,那里有食物,也可能会有危险。终于我来到了鲍尔城这条路上,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只猫站在路中间,向我怒目而视,好像它想对我透露些什么。

我走过那只猫,看着路两边的房子。这里和那些村庄很不同,屋子很密集,直直一排,不像村里那样散落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进城了,这里就是伦敦。周围的人熙熙攘攘,街道上全都是人。

我记得妈妈讨厌人多的地方。我突然感觉到她好像还在我身边,我仿佛感受到她此时会有的情绪。

不远处一阵喧闹,商贩们吵吵嚷嚷,闹腾不休。有醉汉在笑,有动物在叫。

有人尖声叫嚷,有人唱歌,乱乱糟糟。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一片混乱,让我既紧张,又兴奋。

人很多,很多陌生人。他们的谈笑声像是飞出山洞的蝙蝠,四处奔窜。

一个红脸颊妇女像骡子一样气喘吁吁,她两只手臂上各挂着两个大篮子,里面装满了鱼和海鲜。

两个男孩在嬉笑打闹,后面有一群猪慢吞吞地朝他们走来。

馅饼摊,面包店,胡萝卜摊,鲜花。

一个女孩,看起来不满10岁,挎着个小篮子,里面全是樱桃。

道路两边很多烧鹅摊位。

水洼里面漂着莴苣叶子。

一个男人经过我,他指着不远处一个脚步虚浮的醉汉,对我说:“男孩,小心点儿,躲着他,他已经彻底喝醉了。”

兔子。

两只鹅,扑棱扑棱扇着翅膀。

很多猪、很多牛,很多酒鬼,非常非常多的酒鬼。

一个穿着美丽的盲眼女人,被一个衣衫褴褛的孤女牵着走路。

衣冠整洁的乞丐。

一个女人神色暧昧,抓着身边每一个经过的陌生男人,对他们调戏引诱,低声说些什么。

闹哄哄的啤酒屋。

两个男人在卖艺,一个演来自“阴间”的巨人,另一个演来自“西边”的小矮子,站在一起,努力吆喝着赚钱。

有个男人在表演吞下一把剑。

有人在拉小提琴,有人在吹长笛,还有人在吹风笛。他们三个站在一起手指纷飞,偶尔对我撇来怀疑的眼光。

还有集市上的气味:烤肉、啤酒、奶酪、薰衣草、新鲜的狗屎。

我又感到眩晕,又对眼前的繁华景象感到震撼。

这么多食物的气味,让我的饥饿加倍,也让我很痛苦。我走到一个烧鹅摊,站在那里,深深吸气。

“鹅肉多少钱?”

“三先令,小伙子。”

我没有三先令。事实是我根本没有钱。

我向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踩到了身后一个男人的脚。

那人不悦道:“小心点儿,男孩!”

男孩,男孩,男孩。

“是的,我只是一个男孩。”我喃喃自语。虽然在那个年代,18岁已经算是中年了。

一切就是从18岁,从这里开始分叉的。

我一直长得很壮,从小到大我也没怎么生过病。我从没感冒过,从没发过烧,也从来没吐过。即使1599年黑死病席卷欧洲,我也没受到丝毫影响。虽然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活不下去了。这天的天色蓝得正好,不久前才下过雨,太阳出来之后,天空一碧如洗。这样的湛蓝让我想起那天的拉克河,想起那天人们举着火把,想起他们的神色。

我有些恍惚,喃喃道:“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