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逝水时光(第4/20页)

够了。

我告诉自己,都已经结束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这个屋子里散发着速溶咖啡的味道,地毯上残留一股消毒水和化纤味,墙上还挂了一张莎士比亚的海报。

是一张很常见的莎士比亚肖像。后退的发际线,苍白的肤色,冷漠空洞的眼神。这张画一点儿也不像真正的莎士比亚。

我收回思绪,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面前的校长达芬妮·贝洛身上。她戴着橙色的大耳环。她有一些白头发。她正对我微笑。一个充满伤感的复杂的笑容,一个只有40岁以上的人才会有的笑容,其中夹杂着难过、抗拒以及消遣的意味。

“我在这里待很久了。”

“真的吗?”我问。

外面突然传来警笛鸣叫的声音,由远及近,又逐渐消失。

“时间,”她说,“真是非常奇妙,对吧?”

她轻轻地把装了咖啡的纸杯放在电脑旁边。

“对,奇妙极了。”我赞同她的话。

我喜欢达芬妮,我喜欢她的这次面试。我喜欢回到这里,回到伦敦,陶尔哈姆莱茨区(6)。回到这里应聘一份普通的工作,这种感觉其实很好,我在这种平凡中感受到了真实。

“我当了超过三十年的老师,在这所学校里已任教两年。说来真让人沮丧,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我已经老了。”她微笑着叹气。

每当我听别人说自己老了,都觉得特别有意思。

一般这种时候只能恭维一句“你看起来一点也不老”,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哈哈,你的嘴巴可真甜,加分!”她高兴得合不拢嘴,笑声高了两个八度。

我把她的笑声想成一只看不见的鸟,来自她父亲的故乡圣卢西亚(7),充满异域风情,穿过窗户,飞向灰蒙蒙的天空。

“我感觉自己简直年轻了不少,像你一样。”她笑得花枝乱颤。

“41岁可不年轻了。”我强调了一下这个数字。有点荒诞,41岁、41岁,我现在谎称自己41岁。

“但你看起来可真年轻。”

“可能是因为我刚刚度假回来,整个人心态比较放松。”

“你去哪里了?好玩吗?”

“斯里兰卡。挺好玩的,我还在沙滩上喂海龟……”

“海龟?”

“对。”

我朝窗外看去,一个女老师正领着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走向操场。她停下,转过身,然后我看见了她的脸,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些什么。她戴着眼镜,穿着牛仔裤,身上的毛衣被微风吹拂着,然后她把自己的头发别到耳后。好像有个学生说了些什么,她笑了。那个笑容使她变得明媚生动起来,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哎,”达芬妮发现我在看什么,叫了我一声,我有一瞬间的尴尬,“那是卡米拉,我们的法语老师。她很特别,学生都很喜欢她。她总是带他们出门上户外法语课。我们学校就是这样啦。”

“我理解您为这里做出的很多努力。”我恭维道,并且努力把话题转移到我们的面试上来。

“对的,不只是我,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是如此。不过有时候收效甚微,所以我才注意到你,你的简历简直无可挑剔,我核查了你的每一条经历……”

我松了口气。幸亏她对我做背景调查时,之前安排好的那些人接了电话回了邮件,不然我就麻烦了。

“……不过,这里可不是萨福克郡那种乡下的学校能比的,这里是伦敦,陶尔哈姆莱茨区。”

“孩子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对,孩子都是乖孩子。但是这里和你以前待的地方可不一样,两地的教育资源不同。我的意思是,你在这里的工作会更有挑战性。”

“别担心,我会让你惊喜的。”

“这里的学生一直都非常努力。但是他们大多只关心自己身边的世界,如何让他们对历史感兴趣,这是一个问题。你想怎么让历史生动起来呢?”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实在太简单了。“我认为,历史不是要一定刻意和我们日常生活一样平易近人。历史是已经存在的。我们所经历的,在后世就是历史。历史不仅仅包括政治家、王公贵族,还包括普通人。一切皆是历史。一杯咖啡也是历史。从一杯咖啡,你甚至可以观察一个国家从奴隶制发展到封建社会,再到资本主义的过程。今天我们能够坐在一起,喝上这杯咖啡,你甚至无法想象有多少人曾为之不懈努力甚至流血抗争。”

“你这样一说,我倒有点不好意思喝了。”

“呃,抱歉。我的意思是,历史到处都是。我只需要让学生意识到,历史跟我们的日常生活并不是脱节的。”

“很好。”

“历史是由人组成的,所以每个人都会爱上历史。”

达芬妮看着我,缩了缩脖子,眉毛高高扬起,满是疑惑:“你确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