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11页)

马车进入了村子,在空荡荡的路上产生了车轮滚动的很响的回声。路的两旁都出现了石头的库拉,在日光下更显沉寂。

“这座库拉属于什科雷利,而那一座,远一点的那一座,是克拉斯尼克的,必须要实行的家族复仇是如此混乱,现在已经没人搞得清到底该轮到哪个家族来复仇了,以至于两个家族都躲藏在他们的庇护塔里。那边那座庇护塔,那座三层高的,是属于威兹雷克的,他们跟邦佳家是世仇,你从这里几乎是看不见邦佳家的库拉的——那个房子的墙有一部分是黑色的石头垒的。那些是卡拉卡吉和多塔纳吉家的庇护塔,他们两家是冤家,每家人在这个春天都从自家门里抬出两副棺材。至于那条路上其他那些库拉,在同一条线上彼此相对的,属于尤卡斯和克雷耶泽泽家,但是他们用枪交战,不仅仅是每家的男人,甚至女人和年轻的姑娘也从她们的墙后互相开火,而且她们从来不出庇护塔。”

山区妇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两个外乡人则不时地在这扇窗前瞅瞅,往那扇窗外看看,试图想弄清楚她向他们描述的在家族世仇统治下的奇特生活的意义。在那些库拉沉重的安静里看不到生命的迹象。黯淡的阳光无力地照在那堆石头建筑上,只是凸显了它们空寂的氛围。

他们在离村子中心不远的地方把老妇人放下,送她去了她自己的库拉。然后马车再一次出发,在那个石头王国里穿行,看起来整个村子都像是被下了符咒一般。正好可以想象一下有人藏在那些墙和墙上狭窄的窥孔后面,巴西安想。有激情洋溢的年轻妇女和年轻的妻子。有那么一阵他觉得,在那坚硬的外壳下,他可以感觉到生命的冲动,非常强烈,以贝多芬式的力量敲击着墙。但是外面,那些墙,那些成排的窥孔以及落在它们上面的苍白的阳光,什么都没有流露。突然间他对自己大叫起来,那一切对你来说是什么?你最好关注一下你妻子固执的强硬。他感觉到愤怒在内心中迅速升腾,于是他转向迪安娜,要彻底打破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想对她说话,想要求得到一个对于最终细节的解释,对于她对他的哑谜般的行为的解释。

这不是他第一次急于这样做了。他数十次地在心中演绎了他想要说的话,从最温柔的姿态——迪安娜,怎么了?告诉我什么让你这么困扰——到最粗鲁的谴责,用上“该死的”“见鬼”那样的话。——你到底见什么鬼了?你那样是该死的什么意思?哦,见鬼去吧!他发现说这些脏字眼是非常过瘾的,没准也非常有效。刚才,在那样一种愤怒的阴霆中,他心中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些字眼儿,比任何词语都要受用,让他渴望用在争辩上。但是,正像在所有其他时候那样,他不仅不能对她使用那些词儿,而且还要像一个犯了错并企图弥补过失而且要为结果负责的男人,只把那些词儿用在自己身上。他是朝她转过身来,但没有粗暴地对她说话,而是粗暴地对自己说,你到底是见什么鬼了?

我到底是见什么鬼了?正像在其他的场合里那样,他避免给自己一个答案。等等,再等等,也许,机会自己就会出现的。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要求解释。现在他觉得自己知道是为什么了:是因为他害怕她可能会回答的话。这就像在地拉那一个冬天的晚上,在一个朋友家的一次巫师招魂会过程中,当他们准备好聆听他们那群人中一个死了好几年的朋友说话时,那种害怕跟这一模一样。巴西安不太清楚是为什么,但是他只能想象迪安娜的解释会是同一个类型,像是从一层烟幕后传出来的虚幻的话。

马车离开那个阴暗的村子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再一次告诉自己,他推迟与妻子吵架的原因就是因为害怕。我怕她可能会说出来的话,他想。我害怕,但是为什么?

他应该承担责任的感觉在旅行中甚至变得越发强烈起来了。实际上那种感觉早就有了,也许他进行这次旅行就是为了去掉这种感觉,却收到了相反的效果。而现在,显然,迪安娜的反应可能是和他的负罪感有关——他的内心于是越发颤抖了。不,最好是在这场可怕的考验里她能始终保持沉默,最好她能变成一具木乃伊,那他就永远听不到她说出那些让他害怕的话了。

在某些路段地面是坑坑洼洼的,马车颠簸得很厉害。当他们经过一些雪水融化成的小水洼时,她问他:“我们去什么地方吃午饭?”

他转过头来,很吃惊。那些简单的话语让他觉得温暖。

“什么地方都行,”他说,“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没有,没有,随便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