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11页)

“是的,”他回答道,“当然记得。”

那么自然地说出“当然记得”意味着什么?有那么一会儿,他很同情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太想维持这种交流,不惜任何代价。也可能是为了一个那一刻他说不清的理由。

“给他的那个休战协定会在四月中旬左右结束,对吗?”

“是的,”他说,“好像是这样的。对,没错,正是在四月中旬。”

“我不知道怎么会想起这个,”她说,仍然看着窗外,“就这么想起来了,没有理由地。”

“没有理由。”他重复道。那些话对他来说危险得有如一个有毒的戒指。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正在生成一团愤怒的结。因此你的所有举动都是没有理由的?什么都不为,只为了折磨我?但是那股愤怒之波立刻就倾覆了,破碎了。

在过去这几天里,有两三次,她把头转过去看那些他们在路上遇到的山民。巴西安明白,她在想她认得出那个他们在客栈中遇见过的年轻人,但他当时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虽然她提到了他,巴西安仍然认为这不值得在意。

马车突然间停了下来,他的思绪被打断了。

“怎么了?”他说,不是特意问谁。

马车夫从车上下来,片刻之后就出现在窗户附近。他的胳膊指向道路。这时巴西安才看见一个山间老妇蹲在路旁。她看着他们,看上去想要说些什么。巴西安打开了车厢的门。

“在路边有一个老妇人。她说她动不了了。”马车夫说。

巴西安从车厢里跳出来,他先走了几小步,活动了一下僵直的双腿,然后朝那个老妇人走去,后者正抱着膝盖不时地轻声叫喊着。“您怎么了,老妈妈?”巴西安问道。

“哦,这该死的抽筋!”老妇人说道,“我的孩子,我从早上开始就困在这儿了。”

像那个地区所有的山区妇女一样,她穿着一件有刺绣的土布衣服,头上包着头巾,漏出几缕灰白的头发。

“我从早上起就等着老天派什么人来让我离开这儿呢。”

“您从哪里来?”马车夫问她。

“从那边的村子,”那个女人伸出手臂,不确定地指着,“不远,就沿着公路。”

“咱们带上她吧。”巴西安说。

“谢谢你,我的孩子。”

巴西安扶着她的手臂,在马车夫的帮助下小心地把她拉了起来。两个男人把她领向马车。迪安娜从车里看着。

“日安,孩子。”老妇人坐到车里的时候对她说。

“日安,好妈妈。”迪安娜说道,她往一边挪了一下,让了点地方给老妇人。

“啊,”马车走动的时候,老妇人说,“我一个人在路边待了整整一个早上,一个活人都没看见。我以为我要死在那儿了。”

“没错,”巴西安说,“这条路几乎被废弃了。您的村子是个大村庄,是吗?”

“是的,很大,”老妇人说,她的脸色暗下去了,“它是很大没错,我应该这么说。但是大有什么用呢?”

巴西安认真地看着老妇人的身影和她阴郁的神情。有那么一会儿,他想他发现了她对她的村民们的敌视的迹象——因为没有人路过帮助她,所有人都忘了她。但是笼罩在她脸上的阴云似乎比那种暂时的恼怒来得更深。

“是的,我的村子相当大,但是大多数男人都被囚禁在塔里。那就是为什么我独自一个人被抛弃在路边差点死在那儿的缘故。”

“因为家族世仇被囚禁?”

“是的,我的孩子。因为家族世仇。没有人见过能与它相提并论的事!嗯,当然啦,在村子里人们是会互相杀来杀去,但是没有什么比世仇争斗更残酷的了。”

老妇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我们村的两百户人家里,只有二十户没被卷入家族世仇中。”

“那怎么可能呢?”

“你会亲眼看见的,我的孩子。整个村子看上去像是一切东西都变成了石头,好像瘟疫席卷过一样。”

巴西安把脑袋凑到窗户跟前,但是仍然看不到老妇人说的村子。

“两个月前,”山区妇人说,“我亲自埋葬了一个侄儿,一个像天使一样漂亮的孩子。”

她开始说起那个男孩,说他是怎样被杀的,但是当她说的时候——很奇怪——她句子里的词汇顺序开始发生变化。不仅是它们的顺序,它们之间的距离也变了,似乎被一层特殊的空气笼罩着,是那样的痛苦和令人不安。就像熟透了的水果一样,她的语言从正常的形态变化成另外一种很不寻常的形态,像是一首诗歌或哀歌的序幕。看起来这就是民谣歌曲产生的方式,巴西安想。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山区老妇。歌曲之前的那种感情状态还伴随着她面部表情的相应变化。她的眼中有悲伤,但是没有眼泪。这让它们看上去更加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