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十 月亮(第3/5页)

父亲沉吟半晌,喉头不安地往下咽。他的头不由自主、有节奏地来回晃悠,幅度大约一英寸,频率很快。这是衰弱的标志。“好吧,信仰自由。我对通灵不太感冒。不过你信了就好。本地房地产不行了,儿子。即使年岁小点,我也不干了。镇子要死了。我一直在劝说市政改良委员会搞点项目,开放务实,招商引资。可他们就是不听。房产一路走低——啊,这是克拉拉。都该吃晚饭了。咱们谈了很久啊。”

“我洗洗就下楼。”斯坦说。倦意的重负——他知道有个地方可以把它放下,那就像脖子上的重物一样。

在大厅里,他朝左转去找门把手。一阵寒意袭来:他发现面前是一面光滑的墙,壁纸都贴上了。阁楼的门不见了!他低头看见墙底下有一级台阶。原来如此——外面的楼梯是干这个用的啊。阁楼现在租出去了,跟房屋的其他部分隔开,里面住着陌生人,头上是倾斜的屋顶,中间是砖砌的烟囱。铁床、丝被、樟脑、丝绸、木料的味道,还有小窗户下面密密麻麻的枫叶,透过去能看到教堂草坪上的告示板。这座房子也要死了。

斯坦关上并锁好浴室门,发现洗手池的水龙头没变,虽然墙已经变了颜色。地上的瓷砖图案看起来怪怪的,他当年就发现有不成整片的,还想数来着。老式高脚浴缸;大理石面的洗手台,带有老式的桃花心木抽屉;圆盒剃须镜架,爸爸当年放剃刀、水杯、肥皂和磨刀石的地方。

斯坦在想,浴缸塞子拔出来的时候,是否还会发出高亢的漩涡声——就像妈妈当年洗完澡、独自唱歌时那样。他想起自己从树上掉下来的那天,母亲双手把他抱到楼上,裙子前面沾满了血。她根本不在乎裙子脏了。她用波纹纸板给他做了护腿,就像丛林探险家一样,一只护腿上血迹斑斑。医生把额头缝好之后,母亲帮他脱了衣服,小心地把纸板护腿也摘下来了,然后放在洗手台的大理石面上。护腿在上面放了挺长时间,血迹后来都黑了。最后还是詹妮给扔了——她说怪吓人的。

要是他们能在一起多待几年,要是母亲不那样关心这座镇子,要是爸爸一直像临死前这样衰弱而友善,要是他已经死了二十年,也许,斯坦还会爱着他,而现在只剩下了怀旧。旧物正在消散,很快就会彻底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试着把肩膀放松。我可不能忘了问问老头教堂的事,该放手的时候怎么把教堂脱手。不过,现在谈天堂来信教会似乎太偏了。老头正滑进一个无底的黑洞,永远没有尽头。我们都在朝洞的边缘爬行,有些在慢慢前进,有的则堪堪没有掉下,就像他一样。然后呢?就像子弹带出的气流一样,永不回还。吉普早就死了,甚至在记忆中也死了,只有一个人记着它。那个人死后,吉普也就永远被遗忘了。老头死掉,埋到地里,斯坦也就可以忘掉他了。

吉普从来不知道是被什么砸到的。他们说,兽医把氯仿倒在布上,然后倒进盒子里,就这样。

但是,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车库工作台的腿上——斯坦放学回家时,绳子已经被割断了。如果他们不想要吉普了,又干吗把它拴起来呢?不,不是他们。只有他。吉普的窝里有链子,要绳子做什么?

老天啊,让我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吧。但是,那个叫他“儿子”的声音拴住了他。房子在吞噬他。他们还把阁楼门封上了。没有路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让他精心排演的仪态再也绷不住了。机智、笑容、令人沉醉的凝视,都不见了。在曾经熟悉的旧屋中,他被困住了,毫无力气。

他回来,是因为爸爸要死了,妈妈走了,枫树砍了,当年吉普狗窝所在的院落依然可见;还有光滑木柱上的剃须架,还在原来的位置,还是那么光滑,闻起来还有剃须泡的香味;还有磨剃刀的带子。

带子挂在铜钩上,和以前一样,一条光滑的黑色皮带,上了油,闪着光。

夜晚到了。月光下,地板上的金属条和工作台都染上了银色,老虎钳的铁棒和装钉子螺丝的敞口咖啡罐闪闪发光。混凝土地面显出清冷的蓝色,阴影里似乎隐藏着恐惧和羞耻。

“把裤子脱了。”

羞耻后面还要加一个词:裸体。

斯坦匆忙解开裤带,然后停住了几分之一秒。

“赶紧的。快脱了。”

裤子掉到脚踝的高度,他跑不了,只能承受。“现在哈腰。”肩上的一只手把他压到月光下,暴露出自己裸体的样子。斯坦看到磨剃刀的带子扬起,于是抱紧了自己。疼痛一波波袭来,他头疼欲裂,禁不住咬住嘴唇,一口气吸满。他把嘴顶到膝盖上,免得被邻居听到。月光仿佛模糊的泪晕。带子打到赤裸的屁股上时,他是先听到脆响,然后才感受到火辣辣的疼。太阳已经落山了,那根绳子还绑在工作台的腿上,散发着汽油和机油的混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