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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四天四夜,布朗利都意识全无地躺在他的床上。他一息尚存,但仅仅是在呼吸而已。他脸颊的左侧都变黑了,样子也变得很怪异。他的一只眼睛因为肿胀而紧闭着。未知的液体从他的耳朵往外渗出。在他前额高一点的地方,皮肤裂开了口子,露出了苍白的骨头。萨姆纳觉得他可能活不了,就算是能活,也不可能完全恢复到正常的神志。他根据自己的医疗经验得出:人的大脑是无法承受那样的重击的。一旦头盖骨裂了,基本上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因为伤得太重了。他在战地医院见过这种伤口——被军刀、弹片、来复枪的枪柄,以及马蹄所伤,伤者通常无意识后会出现紧张症,有时他们会像疯子一样大声喊叫,或像孩子一样哭泣。他们内在的一些东西(他们的灵魂?他们的性格?)被扰乱了、颠倒了。他们失去了方向。总的来说,他认为,如果他们死了,比在半疯癫的状态下活着要好一些。

卡文迪什的鼻子伤得很重,还掉了几颗门牙,但是其他地方没有问题。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他恢复了,开始用汤匙喝牛肉汤,用鸦片烟止痛,然后振作起来,继续工作。在一个阴云低低地压着海平面的早上,雨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卡文迪什把所有人集合到前甲板,宣布在布朗利船长复原之前,他将接任志愿者号的船长一职。他向大家保证,亨利·达拉克斯一定会因为他的罪行被送上英格兰的绞刑架。但现在,他被牢牢地锁在货舱里,这样他就不能再作恶了,也不必参与这次航海中的任何工作。

“你们也许会问,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恶棍来到咱们中间?但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你们。”他说,“他欺骗了我,就像他欺骗了所有人一样。以前,我倒是认识一些变态佬和下流坯子,但是我承认,他们的坏劲儿比不上亨利·达拉克斯的一个零头。如果我们的好人布莱克先生把一颗子弹打进他的胸口里,我也不会为他感到难过。但是现在,他已经像个畜生似的被关进了笼子。在我们到达赫尔之前,他是不会看到阳光的。”

船员们先是对布朗利船舱里发生的事情感到震惊,但是很快就被另一种情绪替代了——这次航海一定受到了诅咒。他们想起珀西瓦尔的可怕传说:男人死了、疯了,喝着自己的血过活。然后他们开始反问自己:为什么那么傻、那么不明智?怎么能就这样跟着一个厄运昭著的男人出海?尽管船上才装上了不到四分之一的鲸脂,但是他们现在只想立刻掉头回家。他们害怕还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他们宁愿口袋空空地回家——只要他们还能活着、还能喘气。怎么都比沉到巴芬湾冰盖之下了结此生要好。

布莱克和奥托不想缄口不言,他们说出了自己的意见。那就是:这个季节里还待在这片水域显然是太晚了——大多数鲸已经游到南方去了。夏天已经要结束了,如果他们越向北方前进,结冰的风险越大。他们说,布朗利出于自己的喜好才选择了北线航程,并且来到这个新地方,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是船长了,最明智的行动是跟其他舰队一起返回庞德湾。卡文迪什既没有相信船员们的迷信想法,也没有接受其他高层人员的建议。他们继续在黑斯廷斯号的伴随下往北走。有两次,他们看到远处有鲸的身影并且放下了捕鲸艇,但是没有成功。等到他们到达兰开斯特海峡的入口,卡文迪什放下小艇,自己划船去跟坎贝尔碰面。他回来以后,在晚餐时分对大伙宣布,一等冰情合适就要尽快进入兰开斯特海峡。

布莱克停止咀嚼,盯着他看。

“从来没有人在八月,在如此极北的地方捕到过一头鲸。”他说,“你要是不信,就去读一读航海记录。我们在这里是浪费时间,并且是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

“富贵险中求嘛!人要挣点钱,总要冒些险的。”卡文迪什轻松地说道,“你应该更大胆一些,布莱克先生。”

“那是愚蠢的做法,根本不应该在这个季节的后期冒险进入兰开斯特海峡,”布莱克说,“我没法评价布朗利为什么再一次把我们送到北边来。但我知道,如果是他在这里,也不会把我们带进兰开斯特海峡。”

“别提布朗利会怎样做,也别提布朗利不会怎么做,这些都毫无意义了。他现在不能说话,甚至都不能伸手给自己擦屁股。既然现在是听我指挥,而不是你或他,”他朝奥托点头,“那么我会说继续前进。”

“这次航行已经够多灾多难的了。你真的还想再添上一笔吗?”

“我要告诉你一些关于我自己的事,”卡文迪什说着身子稍稍前倾,并且放低声音,“我可能跟很多人不一样。我参加捕鲸不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也不是为了观赏美丽的海景,我甚至不是为了结识有趣的同伴,就像你和奥托这样。我来捕鲸就是为了挣钱。我会用尽一切方法挣我的钱。如果你们的建议能够带来印有女王头像的钱币,我可能会对它们有些兴趣。但是,既然它们不能带来钱,我只能置之不理了——希望你们不要觉得我过于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