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6页)

牧师道:“你要去睡了吗,塔比瑟?你累了吗?”

“有点儿,先生,但是如果你想喝一杯牛奶酒或者别的什么,我这就去拿。爷爷在睡前总是会喝一杯牛奶酒。”

“他还健在吗?”

“不在了,先生,”她快活地笑道,“有一次他掉进火里烧死了。不过他向来是个开朗的人。生前,大概是那样。”

牧师仿佛看到了一幅画面。一个老人掉入火中,两条腿向外弯曲着,活像用来敲蛋尖的金属器具,有几分像博斯[3]的画作。“不用了,亲爱的。我还要熬一会儿夜,也许看看书。”

她行了个屈膝礼,牧师瞥见了她的乳沟,担心她会打碎玻璃杯。这时,她在门口说:“我明天可以去参加葬礼吗?科尔太太说我应该问一下。”

“当然可以。我也希望你去。你很喜欢他吗?”

“天哪,先生,我现在已经想他了。你不想吗,先生?”

“非常想。”

“我也想,”她顿了顿,抿湿了嘴唇,“我想问你件事,不过科尔太太说我不应该问。”

“只管问吧。”

“詹姆斯医生,我是说戴尔医生,救活那个黑人算是奇迹吗?”

“塔比瑟,恐怕如今不是什么奇迹的时代。”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牧师,像是他说了一件无比诧异又非常重要的事,“那如果不是奇迹又是什么呢?”

“自然是医术。”

“先生,现在那个黑人称自己为拉撒路[4]。”

“他以前叫什么名字?”

“约翰·阿梅兹门特。”

“我更喜欢这个名字。”

牧师独身一人的时候,脱下假发,疯狂地挠着头皮。一只蛾子围着蜡烛飞来飞去,然后停在镜子上。他隐约记得飞蛾昨晚就在这儿了,翅膀的颜色如同木材的纹理,上面的斑点像怒目而视的眼睛。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他从橱柜里拿出玻璃瓶和玻璃杯,往杯子里倒入偷偷拿进来的白兰地,一饮而尽。他将酒杯放在壁炉架上,拿起上面的一根蜡烛,用手遮住光,来到外面的走廊上。他的书房很小,在房子的另一侧,里面紧凑地摆着一些家具,散发着墨水、烟丝和书的香味。他将蜡烛放在写字桌的边缘,黛朵称之为“写字台”[5]。桌上全是纸。各种正式、非正式的信件,还有账单,有车匠开出来的十英镑十八先令的账单,还有从伦敦买回来的银汤勺的账单,同样高达十英镑,价格贵得骇人。而他们的钱只有一张十先令的纸钞和六便士,是教区的官员为一个在押犯和一个怀了他孩子的女人主持婚礼挣来的。除了这些,还有布道的笔记、三支鹅毛笔、一个沙盘、一块刀片以及一个瓶塞塞住的墨水瓶。

他拿着蜡烛,烛光照在书背上。他喜欢在旧书面前驻足一会儿,轻轻地拍打书脊。那里有本荷马的书,还是他在语法学校时期的书,书已经破烂不堪,有他父亲那本科利尔版本的马可·奥勒留的书。还有他第一次去伦敦鲍街买的插图版《天路历程》。有一本声名狼藉却很合他胃口的书,是奥维德的作品,是他一个大学朋友送给他的,第二年那个朋友便上吊死了。还有两本弥尔顿的作品,均是僵硬的黑色皮封,那是他第一次领受薪俸时哈勒姆太太送给他的礼物,但他最为看重的是她用花体字写的献词,而非弥尔顿书中的内容。还有一本伏尔泰的《赣第德》,总能立马让牧师想起阿布特先生那张干瘦、黝黑、睿智的脸。此外还有菲尔丁、笛福的书,以及阿莱斯特里的《人当尽的本分》,不过他几乎没怎么读,另外还有蒂洛森的布道词。

他从书架旁边转过身来,打开书桌旁的一口箱子,拿出一个帆布袋,将其夹在腋下,匆忙回到会客室。钟颤颤巍巍地敲过了十点。他将袋子放下,脱掉外套,放在椅子上。牧师背对着空荡荡的壁炉架,跟往常一样面对他的父亲——兰开夏郡卢恩镇子的约翰·莱斯特雷德神父。那是一幅水准差强人意的画像,父亲的头像是个平面的圆形,脸闪着光亮,背景是棕色的亮光漆,像极了泥泞水塘里月亮的倒影。他们默默地互道了晚安。

牧师努力回想着他所认识的詹姆斯的父亲,只知道他是个农夫,人品什么的一概不知。至于他的母亲,他知之甚少。据说她年纪轻轻就死了。他的身世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难不成这个人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也太让人费解了。是关于他祖先的怀疑和微词吗?唉!他真应该向马厩里那颗被割下的可怜头颅问些问题!玛丽肯定了解很多事情。他一直都想弄清楚在彼得堡发生的事情,说不定其余的事情也会水落石出。

他慢慢蹲下来一点儿,对着壁炉放了一个屁,立即有了大解的冲动,他美美地享受着这种快意,然后便付诸行动了。他将一个便桶拉过来,这件家具可是件稀罕物,跟布道台一样坚实。他让那玩意儿背对着蜡烛,三下五除二便把马裤脱了,拿开加了软垫的座位,坐在O形木桶上。那个帆布袋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倾身将袋子拉到脚边,袋口被一根绳子扎着。他解开绳子,将手伸到里面。他最先摸到一个更小的袋子。那个袋子也是油帆布做的,袋子是卷着的,就像一根小小的原木。他将袋子拿出来,放在没有汗毛的大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