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6页)

兰塞说:“没有什么和平的人民。你什么时候才明白这一点呢?没有什么友好的人民。你不懂这个道理吗?我们侵占了这个国家——你为我们做了准备,用他们的话说,是叛国。”他涨红了脸,声音也高了,“难道你还不懂我们是同这些人在打仗吗?”

柯瑞尔颇为得意地说:“我们已经把他们打败了。”

上校站起来,无可奈何地挥动着两条胳臂,亨特抬起头来,伸出手去保护他的制图板,生怕被上校碰了。亨特说:“小心,上校。我正用墨水描呢。我不想从头来过。”

兰塞低头看了看,说声“对不起”,然后继续往下讲,像是给学生讲课似的。“失败是暂时的。一次失败不是永远失败。我们被人打败过,而现在我们在进攻。失败说明不了问题。你不懂这一点吗?你知道他们背着我们在议论什么吗?”

柯瑞尔问:“你知道?”

“不知道,但是我有怀疑。”

这时柯瑞尔迂回地说:“上校,你是不是害怕了?占领区的司令官应该害怕吗?”

兰塞沉重地坐了下来。“也许是这样。”他憎恨地说,“我讨厌这些没有经历过战争、又什么都懂的人。”他用手扶着下巴说,“我记得当年在布鲁塞尔有一个小老婆子——一张讨人喜欢的脸,一头白发,只有四英尺十一英寸高,一双手很纤细,你看得见她皮肤上的血管几乎发黑了。她戴着黑纱巾,一头灰白头发。她常常用颤抖的甜嗓子给我们唱我们的国歌。她总知道哪儿有烟,哪儿有姑娘。”他把手从下巴上缩回来,像从梦中醒来似的。“我们不知道她的儿子已经被枪决,”他说,“她用一枚又长又黑的帽子上的别针杀了我们十二个人,最后我们把她枪毙了。这枚针,我还留在国内。针上有一个珐琅做的扣子,上面还有一只鸟,用红蓝两色拼起来的。”

柯瑞尔说:“可你们还是把她枪毙了?”

“当然枪毙了。”

“谋杀士兵的事件制止住了?”柯瑞尔问。

“没有,没有制止住。我们最后撤退的时候,当地人截住了落在后面的士兵,这些士兵有的被他们烧死,有的被抠掉眼珠,有的被钉在十字架上。”

柯瑞尔大声说:“这些事不该说,上校。”

“这些事不该忘记。”兰塞说。

柯瑞尔说:“如果你害怕就不该当指挥。”

兰塞轻声说:“我懂得如何打仗,这一点你明白。如果懂得如何打仗,就至少不会犯愚蠢的错误。”

“你是这样对年轻军官说的吗?”

兰塞摇摇头。“没有,他们不会相信。”

“那你为什么对我说呢?”

“因为,柯瑞尔先生,你的工作已经完成。我记得有一次——”正说到这里,只听得楼梯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卫兵探头望了望,接着洛夫特上尉闪了进来。洛夫特表情严峻冷静,一副军人派头地说:“出乱子了,长官。”

“乱子?”

“报告长官,彭蒂克上尉被人杀死了。”

兰塞说:“啊呀——彭蒂克!”

楼梯上又有不少脚步声,两个人抬了一副担架进来,担架上躺着一个用毯子裹着的人。

兰塞说:“你肯定他死了吗?”

“肯定死了。”洛夫特严肃地说。

中尉们从卧室进来,微张着嘴,显出害怕的神情。兰塞指着窗户下面的墙边说:“放在那儿。”抬担架的走了之后,兰塞跪下,掀起毯子一角,又急忙放下。他仍跪在地上,望着洛夫特说:“谁杀的?”

“一个矿工。”洛夫特说。

“为什么?”

“我在场,长官。”

“那你报告经过!报告事情经过,该死的!”

洛夫特挺起胸,正式报告说:“我按上校的命令去替彭蒂克上尉值班。彭蒂克上尉正准备回来的时候,我同一个不服从命令的矿工发生冲突。他撂下活儿不干,还高喊什么自由人不自由人的。我命令他干活,他拿着尖头锄向我冲过来。彭蒂克上尉想去挡住他。”他朝尸体方向做了一个小小的手势。

兰塞仍跪着,慢慢点了点头。“彭蒂克是一个奇怪的人,”他说,“他喜欢英国人。英国人的东西,他都喜欢。我觉得他不太想打仗……你抓住那个人了吗?”

“抓住了,长官。”洛夫特说。

兰塞慢慢站起来,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开始了。我们杀了这个人,又多了二十个敌人。我们只明白这一点,只明白这一点。”

帕拉克尔说:“你说什么,长官?”

兰塞回答:“没说什么,没说什么。我在想事情。”他转身对洛夫特说:“请替我向市长致意,并且提出我马上要见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亨特少校抬起头来,仔细擦干蘸水笔,将笔放进一只丝绒镶边的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