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6页)

兰塞从前在比利时和法国待了二十年,他不愿意多想,因为他知道战争就是欺诈与仇恨,无能的将领混战一场,加上酷刑、残杀、疾病和疲惫,等战争结束之后,什么情况都改变不了,到头来还是新的疲惫,新的仇恨。兰塞告诫自己,他是个军人,必须执行命令。上级不需要他提出问题,也不需要他思考,只要他执行命令。他尽量不去回忆过去战争的令人厌恶之处,也明白这次战争同以往的战争无异。可他每天有五十次提醒自己,这次战争不同以往;这次战争与从前的战争完全不一样。

不论行军、镇压暴动、踢足球还是打仗,一切都模糊了。现实的事情成了非现实,心头一片迷雾。紧张、激动、疲乏和行动——一切都化成一场记不清的大梦。事过之后,记不清你当时是怎样杀的人,或者怎样下令杀的人。当时不在场的人告诉你当时怎么一回事,这时你只能模模糊糊地回答:“是啊,我想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这班人马占了市长官邸楼上三间房子。他们在卧室里放了帆布床、毯子和行装,隔壁的房间算是他们的俱乐部,楼下正好是市长那间小客厅。这个俱乐部不那么舒适:只有几把椅子、一张桌子。他们写信、看信都在那间屋子,谈话、喝咖啡、做计划和休息也在那间屋子。窗户之间的墙上挂着油画,画上有母牛、湖泊和小农舍,他们从窗户可以看到市镇,看到海边的码头,船舶都系在那里,拉煤的船也在那里停靠,装上煤之后驶出海去。他们可以看到这个小市镇绕过广场到达水边,看到船帆高卷的渔船泊在海湾里。他们从窗口还闻到海滩上晒着的鱼腥味。

房子中间有一张大桌子,亨特少校坐在桌边。他把制图板放在膝上,靠着桌子,用丁字尺和三角板设计一条新的铁路支线。制图板不稳,少校越来越生气。他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帕拉克尔!”接着又叫了一声,“帕拉克尔中尉!”

卧室的门开了,中尉走出来,脸上还有一半刮胡子的肥皂沫,手里拿着刷子。“什么事?”他说。

亨特少校摇摇他的制图板。“支板的三脚架还没从行李里找出来吗?”

“我不知道,长官,”帕拉克尔说,“没去找。”

“那现在找去,行不行?这种光线绘制不行。我还得重画一次才能用钢笔描。”

帕拉克尔说:“我刮完胡子马上去找。”

亨特不高兴地说:“这条线路比你的脸重要。看看那堆东西下面有没有像高尔夫球袋那种样子的帆布袋。”

帕拉克尔回到卧室去。右手的门开了,洛夫特走了进来。他戴着钢盔和一副望远镜,别着一支手枪,身上还挂了各种各样的小皮袋。他一进门就卸下了那些装备。

“你看,那个彭蒂克真是神经病,”他说,“他戴着便帽去值勤,就在下面大街上。”

洛夫特把望远镜放在桌子上,脱掉钢盔,取下防毒面具袋。桌上堆起一小堆装备。

亨特说:“不要放在这儿,我还得工作呢。他为什么不能戴便帽?又没有出过事。我讨厌这些铁器,又笨重又看不清东西。”

洛夫特一本正经地说:“不戴钢盔不好。给这里人的印象也坏。我们一定要维持军队的纪律,要随时注意,不能随便。不这么做就会出乱子。”

“你怎么会这么想?”亨特问。

洛夫特挺了下身子,嘴唇抿紧,很有把握的样子。迟早总有人因为他凡事坚定而揍他鼻子的。他说:“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我只是说明《手册》第二十四项第十二条关于占领区军人举止的规定,那上面规定得十分清楚。”他本想接着说“你——”结果改成“——人人应当仔细读一读那一条”。

亨特说:“我不知道写这条规定的人到没到过占领区。这里的人够善良的了,好像很听话。”

帕拉克尔走进门来,脸上还留着一半肥皂沫。他拿着一只棕色的管状帆布袋,汤陀中尉跟在他后面。“是这个吗?”帕拉克尔问。

“是的。你打开,支起来。”

帕拉克尔和汤陀把三脚架打开,试了试,放在亨特旁边。少校把他的板旋在上面,向左右歪了歪,最后固定在后面。

洛夫特上尉说:“中尉,你知道你脸上还有肥皂沫吗?”

“知道,长官,”帕拉克尔说,“少校叫我取三脚架的时候我正刮着胡子。”

“你最好把它擦了,”洛夫特说,“上校可能会看见。”

“啊,他不会在乎。他不在乎这类事情。”

汤陀站在亨特背后看他画。

洛夫特说:“他也许不在乎,但这样子不好。”

帕拉克尔拿出一条手绢,擦掉脸上的肥皂沫。汤陀指着画板角上一小幅画说:“这座桥不错,少校。可我们上哪儿去造这么一座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