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2/8页)

每天我们乘车外出;下雪后改乘雪橇,裘皮衣服一直裹住脖子。我回来时面孔发热,胃口大开,然后一夜酣睡。可是我没有放弃任何工作,每天留出一个多小时思考我觉得必须说的话。历史已不再谈;很长以来,我对历史研究的兴趣只限于用它进行心理探讨。我说过我怎么又重新热心过去的呢,这是因为我相信在过去看到了令人迷惑的相似性。我敢于说向死人不停提问题,可以从他们身上获得某些尚未揭示的生活真谛。现在年轻的阿撒拉里克可以自己从坟墓里站起来跟我谈话了;我听的不再是过去的事——一个老答案怎么解答我的新问题呢。人还能做什么?这才是我急于要知道的东西。人直到今天所说的话就是他能够说的一切了吗?他对自己再也没有什么不懂的了吗?他没有什么要否定的吗?这种隐约的感觉每天在我心里加强,就是这些保存完好的宝藏都埋没、掩盖、窒息在种种文化、礼仪、道德下面了。

这时我觉得自己是为了寻觅宝藏而生的;我怀着奇异的热忱进行钩深致远的研究,要做到这一点我知道研究者必须排斥和推开文化、礼仪和道德。

我甚至在别人身上只欣赏他们违情悖理的行为,惋惜他们受到的任何束缚。我还可以说在诚实中只看到约束、俗礼或畏惧。我本来可以把诚实视同难能可贵的品质;而我们的习俗把它变成了平淡的、人际相处的契约。在瑞士,诚实属于安逸的一部分。我理解玛塞琳是需要安逸的;但是我并不向她隐瞒我的新思路。在纳沙特尔时,她已经对这里墙上和脸上透露的这种诚实赞不绝口。

“我自己诚实,这对我已经够了,”我反驳说,“我讨厌那些诚实的人。我不怕他们,但是我也没有什么要向他们学习的。他们也没有什么要说的……诚实的瑞士人!身体健康给他们带不来什么的……没有犯罪,没有历史,没有文学,没有艺术……一株茁壮的玫瑰树,不长刺也不开花……”

这个诚实的国家令我厌倦,这是我早知道的,但是过上两个月,厌倦就成了愤怒,我只想离开。

时间已是一月中旬。玛塞琳身体有起色,还大大好转了;慢慢损耗她健康的持续低烧也消失了,面颊又出现红润的血色,她愿意重新走走,虽然走得很少,不像原来终日病恹恹的。我不费多少口舌把她说服了,这里的空气有益健康,也达到了疗效,现在对她来说最好是南下意大利,那里温煦的春光会把她治愈的——尤其我也不用多费口舌说服自己,我对这里的山厌烦透了。

可是,现在我游手好闲,这段憎恶的往事又浮上了心头,尤其这些回忆萦绕脑际不去。坐雪橇外出,让干冷的空气高高兴兴打在脸上,雪花四溅,胃口大开;——在浓雾中摸索走路,声音奇怪清亮,突然东西出现眼前;——在嵌装密封条的客厅里读书,看窗外的风景;冰天雪地;——苦苦等待雪;——外面世界的消失,怡然自得的沉思默想……喔!再跟她单独上那里去,在清纯、落叶松环绕、与世隔绝的湖面上溜冰,然后晚间与她一起回来……

这次南下意大利,对我就像从高空往下跌一样眩晕。天气很好。随着我们进入愈来愈热愈厚的空气,山顶上挺拔的大树、整齐有序的落叶松和冷杉都不见了,看到的是茂密柔韧、婀娜多姿的植物。我好像离开了超然物外的生活,虽然还处在冬季,想象中到处是花草的芬芳。多少时间来,我们只是对着影子笑。我的节俭使我心欢;然而也沉醉于渴望,就像其他人沉醉于酒。生命的积蓄是美妙的;走到这片包容和富饶的土地前,我的一切欲望都勃发了。胸中充塞着大量潜在的爱,有时从肌体深处涌向头部,使我对一切都想入非非。

这种春天的幻想不久消逝了。高山平地的突然转换可以使我受骗一时,但是我们在贝拉齐、科莫等小镇逗留了几天后,一离开这些盖有房屋的湖岸,又遇到了冬天和雨。我们在恩加丁忍受得了寒冷,但是现在气候潮湿,令人烦躁,不像在山区那样干燥清爽,开始冷得我们很不舒服。玛塞琳又咳嗽了。于是为了避寒,我们更往南方去,我们离开米兰去佛罗伦萨,离开佛罗伦萨去罗马,再从罗马去那不勒斯,冬雨下的那不勒斯是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凄凉的城市了。我一路上说不出的厌烦。我们又回到罗马,找不到温暖就去找一种表面的舒适。在宾奇奥山租了一套大公寓,房子太大但是地段很好。在佛罗伦萨我们已经对旅馆不满意,就在高里路租了一座精美的别墅,租期三个月。换了别人会希望在里面住上一辈子……我们停留不到二十天。每到一个新地方,我总仔仔细细布置,仿佛住下后再也不走了。一个更强大的魔怪推着我……还必须说的是我们带的箱子不少于八个。其中有一个放满书,旅途中我还没有打开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