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7页)

“你们的孩子,快生了吧?”

“一个月后。”

梅纳尔克朝炉子弯下身去,仿佛要遮住面孔。他不说话。他好久好久不说话,最后我倒为难了,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我站起身,走了几步,然后走近他,把手按在他的肩上。那时,他仿佛在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必须选择,”他喃喃说,“重要的是知道自己要什么……”

“嗳!您不想走了吗?”我问他,把握不住我应该怎样理解他的话。

“好像是。”

“您犹豫起来啦?”

“又怎么样呢?您是有妻子有孩子的人,留下来……生活有千百种,每个人只能过其中一种。羡慕别人的幸福,这是妄想;谁也不能借用。幸福不是现成的,而是因人而异的。我明天走,我知道,我已经努力根据我的条件去设计幸福……您应该享受宁静的天伦之乐……”

“我也是根据我的条件设计了我的幸福,”我大声说,“但是我长大了,现在我的幸福束缚着我,有时几乎感到窒息……”

“哈!您会习惯的!”梅纳尔克说,然后他在我面前站住,跟我四目对视,因为我无话可说,他凄然一笑,又说:“以为占有的人,其实被人占有。亲爱的米歇尔,给自己倒些设拉子酒吧,您不会经常尝到的;再吃一些波斯人用来下酒的粉红色糕点。今天晚上我要跟您对饮,忘记自己明天要走了,跟您长谈,仿佛黑夜是过不完似的。是什么使今日的诗歌尤其是哲学成了一堆死文字,您知道吗?是它们脱离了生活。希腊人把生活本身提到理想的高度,所以艺术家的生活在那时就是艺术的一种表现;哲学家的生活,就是他的哲学的身体力行;以致艺术和哲学跟生活是密切结合的,不是相互排斥的,于是哲学丰富诗歌,诗歌表达哲学,这样具备了非凡的震撼力。今天美再也不起作用;行动也不再在乎美与不美;智慧又独行其是。”

“您在按照您的智慧生活,”我说,“为什么不写一部您的回忆录呢?”我看到他微笑,又说:“或者就写一些您的游记吧。”

“因为我不愿意回忆,”他回答,“我相信我在回忆时会阻挡未来,会侵吞过去。我只有彻底忘掉昨天,才会创造每个时刻的新意。从前有过幸福,这对我是绝对不够的,我不相信死去的东西,不复存在与从不存在在我看来是相等的。”

这些话大大领先于我的思想,我听了终于恼火了;我愿意把他往后拉,制止他;但是又找不出话反驳;况且我对自己恼火,更甚于对梅纳尔克恼火。我依然一言不发。他有时像笼子里的困兽踱来踱去,有时俯身向火,长时间不开口,然后突然说:

“更不用说我们平庸的脑袋不知道怎样保持回忆不腐朽!但是回忆是很难保存的;最脆弱的会枯干,最令人心醉的会腐烂,最美妙的以后会是最危险的。令人惋惜的事起初也是很美妙的。”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他又说:

“遗憾、内疚、惋惜,这些都是从前的快乐;事过境迁了。我不喜欢往后看,我把过去远远抛开,就像小鸟为了高飞必须离开它的影子。啊!米歇尔,总有欢乐在等着我们的,但是欢乐要找的是一个空的窝,要自个儿待着,让别人像个鳏夫那样向它走去。啊!米歇尔!任何欢乐就像沙漠中的天赐之物,说不上哪一天会腐败变质;它就像阿梅莱斯泉水,据柏拉图说,盛在任何罐子里都要变质的……让时间带来的一切,再由时间带走吧。”

梅纳尔克还说了很多,我现在不能把他的每句话都复述出来;有许多话在我心里铭记不忘,愈是想尽快忘掉愈是记得清;不是这些话告诉了我什么新东西,而是把我的思想突然赤裸裸暴露出来;这种思想我用多少层布严密裹住,我还差不多期望已经窒息了。那个不眠之夜就是这样度过的。

到了早晨,送梅纳尔克上了把他带走的火车后,我独自一人走在路上,要回到玛塞琳身边;我满心悲哀,对梅纳尔克玩世不恭的嬉笑态度深恶痛绝;我愿意这是假装的,我竭力去否认它。我气恼自己找不到话来回答他,我气恼自己说过的几句话,会使他怀疑到我的幸福,我的爱情。我紧紧抓住我的可疑的幸福,像梅纳尔克说的我的“宁静的幸福”;可惜我不能够消除不安,而是妄说这种不安是爱情的养料。我朝向未来,已在未来中看到我的孩子向我微笑;为了他培养和加强我的道德……我决心以坚定的步伐朝前走。

唉!那天早晨正当我走进家,从第一个房间起就异常凌乱叫我一怔。护士迎上来,用缓和的语气跟我说,夜里妻子极度焦虑,后来又感觉痛,虽然她相信还没有到临产期,感觉自己非常不好就派人去找医生,医生夜里就匆忙赶来了,到现在没有离开过病人;然后我想是她看到我脸色苍白,要安慰我,说一切都好些了……我朝着玛塞琳的房间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