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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下岗很早。离了厂,不肯吃苦,只陆续打一些不动脑筋的临时工。看看大楼,看看路灯,看看仓库,后来进到电力局看看变电所,总算是稳定下来了。上一天班,休息一天,工作很轻松。老王很喜欢待在变电所里的一天,除非领导视察,在封闭的空间里是很自由的。有电脑玩,有电视看,空调随便开,还可以研究彩票和翻阅地摊杂志,后来空了甚至在房子周围种花种草。下了班呢,反而要买菜做饭,任务很重的。他讲,我上班等于放假,下班等于上岗。妈妈却说,正因你挑这样的生活,才会赚不了大钱。老王讲,做啥啦,又不是我一个穷,谁人谁人谁人,都在当保安喏。

老王说的便是他的一群下岗同僚们了。振作的,不振作的,有野心的,好吃懒做的,兜兜转转,大部分人最后都沦落去看大门了。谁人在哪里,谁人又在哪里,全城地图可以画起来了。大家只是从一个系统跳到另一个系统,一类工种换成另一类工种,培训的时候,又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了。老王因病退休之前,最后一任对班,就是几十年的老同事。《麻将的故事》里的四囡和对对吴,有一部分确实借鉴了这两个人的形象。

老王和铁皮屋叔叔(这位叔叔的房子很老旧,在拆不起的市中心,我暂以铁皮屋来指代他)的相处方式是相互挖苦的,从不说对方一句好话。一人说一人胖得像吹气球,一人便说一人痩成非洲难民。又欢喜相互吹牛,屁大点的事情也能说上天。当个小队长就说成是大官,吃个贵一点的瓜则算御膳,小孩明明认真学习,非要说成轻轻松松考上第一名。以前我以为这是阿Q的意思,我的朋友立场毛却跟我说不是,巴赫金在谈拉伯雷时专门讨论过吹牛的问题,它是一种劳动人民在精神上解放自我的手段,是个体自主性和意志力强大的表现。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这不是一种自欺欺人,而是大声讲出来,是集体宣誓和确认的姿态,很硬汉的。

看着势不两立,老王和铁皮屋叔叔实际上是最要好的朋友。至少在事实层面上,铁皮屋叔叔给过的关心和鼓励,比亲戚更多更重。在老王因病退休的几年里,他不间断地来探望,别人带些明面上的保健品,他专带苏州阿小的蜜饯零食。尤其是二〇一三年突发脑溢血,二〇一五年又发现直肠癌,二〇一六年底复发造瘘口,每一次大手术,他都在外面全程陪着。等到老王醒转来,则又开始挖苦和教训老王。老王是不会生气的,能开口了就嚷着要出去吃茶。养足精力,便开始回骂。现在想想,铁皮屋叔叔白天陪着,晚上还要硬撑着去值班呢。只是当时我一心挂着老王,并没考虑过铁皮屋叔叔的身体。二〇一七年四月,老王因为肠梗阻住院,一住就是半年,再也没回过家。幸而那次他挺过来了。因为担心他再次肠梗阻,大家都劝他别吃太多,只有铁皮屋叔叔叫他多吃点。我也很害怕,心里却总想着,一味去想的事情,现实中是不会发生的。于是竖着汗毛写了《麻将的故事》。最后的片段,如果真的发生,我实在不忍心让他饿死。肠胃病最可怜的就是不能随心所欲开怀地吃,这对于喜欢浓油赤酱的老王来说,是很苦的。老王走的几天,每当我吃一些肉,想着他没得吃,心里就很难过。

对对吴的另一个原型,确实是一个同为保安的朋友,曾经在下班后来看望过老王,当天回家休息心肌梗塞过世了。我和妈妈并没有告诉过老王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