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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个冬天,是春光作为木匠和修理工最忙的一个冬天。

天气预报讲,南方要迎来三十年最冷的冬天之后,春光每天都在自家楼下干活。他把木栅栏拆掉,一块块重新锯,重新装。他给每一棵树包好他从乡下讨来的大棚布,然后拿木板把每块布钉在地上,防止它们被吹走。那株山茶树,春光加摞了一圈薄木板,支撑着它们不倒下来。这件事情春光只在每年夏天台风来之前才会做,但他现在也开始防范西伯利亚来的风了。

他像赶作业一样,赶在寒潮之前为自己的小花园做好措施。

零下的日子终于来了。西北风从没有像这样凶猛地吹过,每个人都躲在家里不愿出门,春光不在楼下,也不在租碟屋。小花园有些东倒西歪,但看起来并无大碍。

几天之后,好多户人家的水管结冰了。大家携着脸盆脚桶,来来去去地从还没停水的人家里提水,从河里提水,像几十年前一样。再过几天,那些结住的水管、粪管开裂了。几户人家屋里开始漏水,床上、桌上、地板上,再漏进楼下人家的天花板上,一塌糊涂。维修队的电话打爆了,一家一家来不及走。春光帮同楼的一户人家暂且包住了水管,就有下一户人家来找他包。

那几天春光就不断地在自己的修理铺和别人家之间来来回回地赶。

过完那个天寒地冻的礼拜,很多人都叫骂着房子破,喊着要搬出去。可他们也只是喊喊,哪里有钱。梅雨来的时候,衣服被子都出白花了。台风来的时候,顶楼和阳台的遮阳棚又要被吹开了。这些都还要来,下一个寒潮也会来。

春光不喊,他的小花园也还是好好的,什么也没被吹走。只是在这个季节显得有些破败。春光心里面,只有四季园的那些树才是永远不会破败的。

天气渐渐回暖,温度低,每日都出大太阳。人们搬一只椅子,坐在没有风的太阳底下,聊天,骂娘,听半导体里明天的气象预报。春光却好几天都没有出来。有人说他回上海过年去了。

过完年,春光还是没有出来,小花园愈发衰败起来。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想春光是不怕冷的,从冷冻车间里杀猪过来的春光怎么会怕冷呢。春光只是累了。他的眉毛一定像上了霜一样,惨白惨白的。

春光的上海亲眷过来,匆匆办了事体。他们说着一口和春光一样的上海话,却很大声,带着无聊的、细碎的零头,一副和春光完全不同的语气。春光的话是多么严肃,多么简练啊。

还好春光提前涂好了自己的墓碑。黑黑的,很新很均匀。我想他心里早就知道了,他一向是个考虑周全的人。

这下他能和阿婆面对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