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5页)

亚当很走运,北馆入口挤满一群中学女生,所以当他偷偷从标明“内部专用”的门溜出来时,博物馆馆员也没注意到他。但另一方面,当他把身后的门拉紧关上时,他发现自己寸步难移。他开始从人堆中往外挤。学生的背包戳到他的腹股沟,还有长发飞进他的嘴巴。女孩子们咯咯笑着,也有的愤怒地大叫。亚当发现一位女教师正怀疑地盯着他,于是就不顾一切地拼命挣扎着逃走。这会儿就差把他逮捕,指控他强暴猥亵了。

最后,他终于到了户外。他大口大口地深呼吸,紧接着开始咳嗽。又起雾了。马利特街的尽头已经看不见了,伦敦大学议事大楼的顶层亦然。他转向右边,开始绕着博物馆行走。罗素广场的树木矗立在他的左首,影影绰绰,像沉船的模糊轮廓。他打了个寒噤,赶快把衣领竖起来,虽然不怎么管用,也算是一种抵挡阴湿、寒冷空气的自我保护之举吧。他的粗呢大衣放在了阅览室,可是他不敢回去取。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生动的画面:他的粗呢大衣披挂在带软垫的座椅背部,风帽朝前下垂,好像一个学者低着头在看书;他不只渴望拿到衣服,而且不可思议的是,他几乎有些羡慕它。衣服就像先前那个自我的魂魄,或者更准确地说,那个亚当·爱坡比的躯壳。仅仅几天之前,自己还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可是现在他提心吊胆,唯恐事与愿违,家中添丁;对自己的学问三心二意、心不在焉;对他无意中造成的恶作剧满心抱愧。这个爱坡比此刻像一个弃儿,漫无目标地穿行在布卢姆斯伯里雾蒙蒙的街道上。

他转入罗素大道。地面因为覆盖着秋天最后一轮湿漉漉的落叶而变得滑溜。一支消防车队从博物馆的大门隆隆驶出,它们经过时,他急忙缩回身子去靠着栏杆,等车开过。博物馆本身也笼罩在雾中了,雾中可见窗户的点点光斑,但昏暗而不足以照亮阴森森的前庭,那里除了一部孤零零的出租车,阒无一人。亚当双手紧紧抓住栏杆,把两颊贴在冰冷、潮湿的栅栏上面。是大雾,还是内心的自怜,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用指关节揉揉眼睛。即刻,这个动作好像产生了神奇的魔力,他看到妻子和三个孩子正走上博物馆的台阶。雾气把他们的身影弄得模糊不清,但是他不可能认错芭芭拉肥大的红色外套,或是多米尼克那四肢懒惰不肯往前走的样子,或是克莱尔歪着脑袋,抬头质问她妈妈的模样。仿佛在梦境中一般,他看到芭芭拉被她怀抱的爱德华拖累得不轻,她俯下身请求多米尼克配合。确实是梦,当然。虽说众所周知,博物馆是一个你最终会遇到所有你认识的人的地方,但是这个定律中不包括家眷。学术和家庭是对立的世界,中间隔着的围栏为分界线。自然秩序的这一颠倒,亦即他本人在栏杆之外,而家人在里面,是一种幻觉,充满了象征意义,要是他能破解出其中奥秘该有多好。他被深深感动了,却又束手无策,就像斯克鲁奇(7)看着圣诞精灵们所表演的造型画面。他多希望跑上前去帮帮妻子,但是他深知,自己哪怕稍微动弹一下,幻觉就会消失。果然,他松开紧握的栏杆向大门走去时,一阵风吹动大雾,在他和台阶之间形成一道无法穿透的屏障。雾霭部分消散后,台阶已经空无一人。

亚当仍然对活生生又具体而微的幻影感到困惑不解,便急匆匆进了大门,登上台阶。他透过玻璃门向里面张望,但是看不到芭芭拉的踪影。他不敢再往前走——阅览室入口的门卫守在那里。从他左边什么地方传来孩子们追赶鸽子的声音,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嘘嘘的驱赶声和叫喊声在柱廊间轻轻回荡,夹杂着鸟儿愤怒鼓翅的嘈杂声响,这有可能是多米尼克干的。亚当赶过去想看个究竟,但那些孩子不是他家的。

他在博物馆大门附近的石头喷泉处喝了一些水,喝的时候翘起嘴唇出声吮吸,以免碰到破碎的金属杯嘴。接着,他在柱廊里踱来踱去,不知如何是好。这天,阅览室会开到夜晚相当迟的时候,他提醒自己。如果他在快关门的时候悄悄溜进去,火警兴许已被遗忘,他就可以取回自己的东西而不被人察觉。但是他怎么打发之前这段时间呢?六点钟有雪利酒会——黄昏时分算是能够打发了——可现在才三点三十分。

亚当寻思着要不要去看场电影。他强烈地预感到,为已经一事无成的这一天再增加一桩无聊事情,他会深感自责。可是,另一方面,反抗命运有用吗?他在衣袋里摸索,看还剩下多少钱,结果掏出了罗廷迪恩夫人的信。有主意了。假如他去碰碰运气——电话再也不打了——直接到她家里去如何?他这一天也许还能有点收获……